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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都市]欲望旗帜(全)-16-18
第13章:死生契阔
一连三日,段喻寒和裴慕白好似彻底从人间消失,再无半点消息。云来居认领了秦姨的尸首,也四处寻找二人下落。
如银月光下,司马晚晴在被衾间辗转反侧,终不能眠,纵身出阁,直奔湖边。
西湖的水,悠长,深邃,浓碧,静谧。怔怔的瞧着这水,她仿佛看到他们的灿烂笑容,一个笑得恣意高傲,一个笑得含蓄柔煦。
“很晚了。”
盛希贤悄然站到她身侧,只看到她的目光宁定而深远,仿如初雪中凌寒的梅。
“适才有人回禀,与西湖相通的钱塘江里找到两具浮尸。”
这几日眼见她日益憔悴,他实在不忍告诉她,但置之死地而后生,极痛之后,为了司马冰,她势必会振作起来。
她一言不发的随他回去,一言不发的仔细察看了那两具男尸,一言不发的上楼。有些残缺,有些浮肿,有些面目变形,但不可否认,看装束,看形体,看容貌,的确是段喻寒和裴慕白。
“晚晴。”
盛希贤见她脸色黯淡之极,不放心的跟上去。
临窗而立,月色凄清,她如一尊白玉雕像,一动不动。长久静默后,蓦地剧动,血喷如瀑,他扶了她的肩,她也不拒绝。
尘世依旧,软红十丈,可她只觉心灰意冷,再无留恋之心。犹记得,段喻寒和她十指紧扣,相视一笑,她默念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;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希冀那如歌般的诗句随他俩终老。犹记得,裴慕白和她并肩跪低,义结金兰,誓言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;不能同日生,但愿同日死”希冀那真情挚意一生相伴。
如今上天不公,她已无法再争,不若随风而去,远胜此刻心如刀割。
飞身上阁顶,夜风中素白衣袂翻飞狂舞。五彩琉璃瓦上,她竟有些站立不稳,摇摇欲坠。俯视着,距地五丈,她只需纵身一跃,从此不必再受心痛折磨,一切归于尘土。
他在她身侧,瞧她神色奇异,猛地醒悟,出手如电,却只擦过她的衣襟。白影倾身而下,如璀璨流星划过夜空,仿佛瞬间即将被黑暗吞没。
他如腾遨之苍鹰迅速扑下,敏捷揽过她的腰。她微微一惊,本能的一掌推开去,不知不觉一招“风起云涌”正是翻云覆雨手的第三式。他匆忙侧身避过浑厚掌力,仍是不松手。
“放手!”
她轻叱,掌势连绵不绝的攻过去。
“好,你一心求死,我就杀了司马冰,再夺烈云牧场。”
他清越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可怖。
“你——”
她又惊又怒,霍地用尽全身力气,打向他胸口,直想杀了他。气血翻涌,他清楚的感到她右手覆到胸前的霸道力道。她呆了一呆,如此轻易击中他?忽然心底一片明澈,他是故意这么说,要自己不可寻死。一愣神功夫,他急速拉住二楼的窗棂,借力带她跃了进去。
“既然放不下,何必要这样?”
他细长的凤眼中满是爱惜。
她怔怔的望着他,只觉背上冷汗直流。刚才一时伤痛之极,一意求死,险些铸成大错。她怎可逃避身为母亲的责任?还有牧场,就算她不姓司马,司马烈毕竟养育了她,还将毕生内力传给她,她必须倾全力维护牧场,绝不能让它落到不轨之徒手中。何况,绣舫被炸一事尚未查出是谁做的,她怎可一死了之?
“谢谢你。”
她第一次真心诚意向他道谢。他一笑,转身下楼。
她看着他依然稳健的步伐,稍感安慰,他没伤到什么吧。然而,还是听见他重重落座的声音。她忙冲下楼。他的剑眉凤目,少见的有些不适之色。
“你怎样?”
“没想到你武功精进如斯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浓浓的悔意洋溢在她心头。虽然他总是软硬兼施的逼她尽快履行约定,让她心烦,可自始至终,他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她。反而是她,误会了他的好心,伤了他。
“我帮你叫凌先生来。”
“不用,没那么严重。”
“那……我能做些什么?”
她总想弥补他一点。
“你真想做什么,就陪我喝点酒,聊聊天。”
他知道那彻骨悲痛闷在心里更伤人。
“好。”
她的神思有些恍惚。自十六岁生日那天被段喻寒灌醉,她就立誓滴酒不沾。可此刻,她好想痛快的大醉一次。
宝儿摆好酒菜,默然退下。司马晚晴自斟一杯,仰头一口饮干,顿时一股暖融融的气息自丹田升起,适才吐血引起的心悸稍稍好些。
“这是药酒,里面放了人参、灵芝、茯苓、枸杞子,最是养精补血,养气安神。”
他也自饮一杯。
“好酒。”
望向窗外连绵的翠竹,忆及那日段喻寒傲立其上的绝世风姿,她心头一阵刺痛难当。不由自主的,一杯接一杯。朵朵血梅的衣衫在夜色中轻颤的温度,是泪的温度。
他也不说话,陪着她一杯又一杯。
“你知道吗?我和慕白刚认识就约了去洛阳看牡丹盛会……还有冰儿,一直盼着爹娘陪他一起玩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有些喑哑,“可如今什么都不可能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,”
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,“但往事已矣,逝者如风,你总要凡事往前看才好。”
越饮越多,她双颊泛着凄艳的红,星眼朦胧处是无边的沉痛,忽而浅浅一笑,“从前,大哥二哥离开时,我也是这样劝爹……后来,爹死了,他是这样劝我,如今,你又这么说……为什么要逝者如风?为什么活着的人永远比离去的人痛苦?”
“如果那天我没有早回来,我就可以和他们同生共死……我宁可是这样……”
“从前,我一直以为上天是最公正仁慈的……现在才知道,什么善恶报应都是骗人的……”
她断断续续的说着,又哭又笑,全然不似平日的模样。
他揽过她的肩,她无力的斜靠着他,啜泣着,终于心力交瘁,昏昏睡去。他听着她渐趋平静和缓的呼吸,凝视那泪痕交错的脸庞,奇异的温暖涌到心头。
还记得注意到她,是因为她关外司马继承人的身份。为了更好的控制她,他命人调查她的大小事宜,以便了解她的长处和弱点。可渐渐的,听属下详细汇报她的事成为一种习惯;渐渐的,他想知道的事越来越多;渐渐的,她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永久的驻扎。
无可否认,想要她的念头,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的身份。若能助她夺回烈云牧场,再娶她为妻,那关外司马和圣武宫彻底是一家,他一统武林的目标就更近一步。可曾几何时,这些都不重要。当她万念俱灰的跃下,当她拒绝他救她,他前所未有的害怕,仿佛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即将被夺走。
此刻,她伤心欲绝依着他,让他又怜又爱。右手轻抚过她的乌发,指尖柔润丝滑的触感让他怦然心动。
轻叹一声,毅然放她到床上躺好,转身离去。就算再渴望拥有她,他也绝不会乘人之危。就算再留恋她醉后短暂的依偎,他还是须保持清醒,该放手时就放手。
司马晚晴醒来时,已是第二日的酉时,正是夕阳西下。宝儿殷勤的过来给她梳洗、用饭。虽然霓裳夫人的容颜大变,圣武宫人都吓了一跳,但只要宫主对她的宠爱不变,他们对她自然一如往昔,更无人敢乱说话。
司马晚晴有些迷糊,恍惚着不想记起任何事,然而,记忆还是一丝一缕的回到心头,心恍若被根铁丝勒紧强扯着,每动一下都是一阵阵的痛。
“醒了?”
盛希贤从三楼下来。
“嗯。”
她随口应着,一眼瞥到他有些苍白的唇,顿感愧疚,“对不起,昨夜是我一时冲动。”
盛希贤淡淡一笑,“只要你以后不再那么冲动就好。”
她默然不语,偏头看向窗外翠竹,半晌才道,“我还想看看他们。”
“他们在冰窖。”
他带了她到冰窖,她要单独进去,他也由得她。
一个时辰后,她才出来。莫名的,他觉得她和进去时有些不同,就象一把刚开锋的旷世利刃,寒气森森,冷锐逼人。
“师兄是否将他们的死讯传了出去,公布于世?”
她的脸色出奇的凝重。
“当然没有。”
她漠然的望着冰窖的门,“是啊,如果武林中人知道烈云牧场和倚天山庄的主人同时死了,那些贪图财富的卑鄙小人立刻会象苍蝇见血般拥过来,到时候谁都控制不了局面。何况,他们死在圣武宫的绣舫上,只怕有人会故意陷害,说是师兄做的,也不一定。”
“你说的不错。”
“其实,我想的和师兄想的差不多。就象冰儿被袭那件事,相信师兄已有些眉目。”
经昨夜一事,她对他信任了许多,很多事索性说开来。
“依我推测,是烈云牧场内部有人搞鬼。所以,他们很清楚段喻寒的目的地,先到杭州,来个守株待兔。云来居内,他们也有眼线,但这眼线必定处于外围,否则在云来居内,他们就可以很轻易的偷袭段喻寒,根本不必到湖边对付司马冰。取回尸体,自然是因为段喻寒对他们很熟悉,他们怕有蛛丝马迹被他看出,推断出幕后主使。”
他不紧不慢的把自己的分析一一道出。
她瞧着他,眼底突地浮了一丝似有还无的嘲讽。
他继续道,“你想的没错。你没杀段喻寒,我是有毁约之心。半个烈云牧场,不是必须和你合作才能得到。那个牧场的内贼,只要我稍稍暗示,相信他自会找上门来,和我合作。杭州毕竟是圣武宫的势力范围,他要在这里对付段喻寒,我不理也就罢了。我若帮段喻寒,那内贼势必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“他死了,所以你现在还想和我继续合作?”
她语声虽轻却冷静无比,深邃如潭的眸子后隐了无限哀戚。
“他死了,我要半个烈云牧场更容易。只是和那内贼合作,即便成功,也是名不正言不顺。所以,我不会对你失信违约。”
真实的想法,他不想说。因为爱她,因为要她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,所以他绝对不会帮那内贼。
他停了一停,专注的看着她眼睛,一字一字说,“我一定会帮你,揪出内贼杀了他,再夺回牧场。”
她不曾回避他的注视,破天荒的凝视他良久,再没说话。
“前几日,凌珂舟去云来居想给冰儿再诊治一番,在大门那儿就被挡了。你知道吗?”
他只想她对生者多些关心,忘却那刻骨铭心的男子。
“是他的命令,任何外人不得进入云来居。”
她的目光游离开来,思绪渐渐飘回那日,俊雅青衫望着她微湿的衣襟,那样的关切温柔。
他看到她脸上漾起梦幻般的淡淡笑意,知她必然又想起段喻寒。或许,时间是治疗伤痛最好的良药。段喻寒和裴慕白已死,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,最后赢得美人归的一定是他。
“启禀宫主,云来居的封主事前来拜会。”
有人匆匆来报。
“告诉他,我恰好不在。客气一点。”
“是。”
她这才如梦初醒,“封四是否得到什么消息?”
“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喻寒的死讯,否则那内贼立刻会出来造反。”
她沉思片刻,忽然说,“内贼是谁,尚未可知。与其我们在这里费心费力追查,不如引他出来。我想,他一定在等段喻寒的死讯。只要确定段喻寒死了,他马上会跳出来,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,借辅助幼主之名,趁机独揽大权。想控制牧场,最快、最稳妥的方法莫过于此。而他既奉冰儿为主,也算名正言顺,其他想打牧场主意的人,也不好说什么。”
“可引他出来,实在太冒险。他如果早有部署,只怕烈云牧场很快会被他完全掌握。到时候,他势力强大,对付起来会更加困难。”
他不得不提醒她。
“我想,牧场中人短时间内未必会服从那个内贼。当前,要引他出来,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他,自然可解牧场的危机。”
她冷冷的笑着,“最重要的是,帮他们报仇。”
“好,你决定这么做,我会帮你。我会即刻派人把段喻寒的死讯告诉封四。”
她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,最终滑向远方,寒意顿敛,悲凉而决然。
“你担心冰儿?”
“他不会有事。他们不敢伤他。”
她好像在说服自己。
她的冰儿,才三岁,可不得不卷入惨烈的争斗中。身为司马晚晴和段喻寒的独子,是所有人公认的烈云牧场继承人,多少人艳羡的身份地位。可福祸相依,一旦他成为内贼借以控制牧场的傀儡,他的一生将何其悲惨?那样的事,她发誓绝不会让它发生。
如果非得流血甚至杀戮,才能保证冰儿此后的幸福,才能保全牧场,她不怕自己变得不择手段,冷酷狠绝。
“你放心,如画会尽全力好好照顾他。”
他想宽慰她。
她黯然低头。当初训练如画,全是为了对付段喻寒,可他却这么快的离去。现今云来居,她唯一可信任的人只有如画,只盼如画不负所托,代她照看冰儿。
“其实现在把冰儿偷回来并非难事,只是如此,必定打草惊蛇。稍等几天,等看出内贼是谁,立刻把冰儿带回来就是。”
他权衡再三,提议着。
她勉强扯了扯嘴角,挤出一丝赞许,“是,这样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“有消息。”
他手一扬,湛蓝空中一道雪白的影子飞掠而落。取下它的脚环,抽出一张小纸条,仔细看去,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。
“什么事?”
“刚才云来居又到了一批牧场的人。”
第14章:兵不厌诈
夜风过处,烛光摇曳,闪烁不定,忽明忽暗的映着段喻寒清逸如诗的面容,一切昏暗而美丽。软塌上,他沉沉睡着,唇角略略上扬成优雅的弧线,却不知是心有喜悦还是伤痛。
裴慕白起身关窗,烛火顿时阴阴软软的亮起来,屋内暖意渐盛。
看段喻寒一动不动躺在那里,裴慕白忽然很感慨。来杭州前,他设想过千百个帮晚晴对付段喻寒的法子,可谁能料想,此刻他却在尽全力照顾他,希望他早点康复。
可笑吗?绣舫爆炸的一瞬间,自己明明跃离船身,结果回首见他还没下船,第一反应居然是不顾死活的折回去救他。另一手要拉秦妈妈,已是太晚,只能眼睁睁的看她被炸飞。
为什么救他?裴慕白问了自己好几天。究竟是善良本性作怪,还是为了小晴?也或许,在听了他的遭遇,和他一席长谈后,对他已大为改观吧。
段喻寒轻呻一声,在沉睡五日后,终于再次苏醒。
“醒了就好。”
裴慕白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,已然不烫。
段喻寒的黑眸定定的看着他,尚有点迷茫,随即心头渐渐一片清亮。
裴慕白端过药碗,“快喝吧。”
段喻寒瞧着那浓黑的药汁,略有犹豫,未知药的成分,他不会轻易喝。许久以来,高度的戒心已成为一种习惯。就算裴慕白没有害他之心,未必开药抓药熬药的人没有。
“无须担心。这药是退隐多年的陈太医开的,他只知道你是我的远房表哥。药是我亲自到他府上拿的,熬药的人也是我。”
裴慕白心细如发,岂会不知他的想法。
段喻寒忽然笑了,仰脖一气喝尽,“多谢你出手相救。”
那日的事历历在目。裴慕白,是真正的君子,此恩此情,他自会记在心底。
“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。”
裴慕白不想居功,实话实说。
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“是陈太医的别舍。那天我们随水到了岸边,我醒后发现是在萧山县,自然想起他来。”
裴慕白细细解释,“你放心,我外公当年曾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,救他一命,而且他已隐居多时,从不接触武林,所以绝对不会对你我不利。”
段喻寒心中暗叹,易地而处,他定然不会象裴慕白这样。当年自己曾想杀他,今日他却不计前嫌,倾力相救。这样的豁达大度,他自问无法做到。
“陈太医说你这些皮外伤,并无大碍。但经脉原先已严重受损,内力尽失,所以无法抵挡爆炸的强大外力冲击,经脉的负荷加剧了。你现在很虚弱,要好好休息。这些药是化解你体内淤气,调养经脉,补血蓄精的。”
段喻寒爆炸前为何武功尽失,裴慕白百思不得其解。此刻见他要下床,忙拦住他。
段喻寒颓然躺回床上,神色变幻不定,从几时起,他竟柔弱至此。
“你记不记得五天前,你第一次醒,跟我说了什么?”
裴慕白急于解开心中疑团。
“我五天前醒过?”
段喻寒满脸疑惑。
裴慕白脸色大变,“你不记得?”
他那日若真是梦魇中胡言乱语,自己岂不是害了两人早早离开人间。
“我说过什么?”
“你那天突然坐起来,叫你也不应一声,一个人发了半天呆。后来突然抓着我,叫我一定帮你找两个容貌身形和我俩差不多的人,再把他们的尸首丢到西湖去,一定要快。我想问你个缘由,你就昏了过去,直到方才才又醒过来。”
裴慕白清楚记得段喻寒当时执着恳请自己的模样,怎么如今他忘个一干二净?
段喻寒的黑眸悄然溢出光彩,唇边笑意盎然,“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,原来是真的。你定然帮了我这个大忙,是吗?”
“你记起来就好。”
裴慕白略松了口气,“我画了你我的画像,用飞鸽传书,拜托江南各州县在牢房里秘密找寻容貌相仿之人。总算运气不错,有两个死囚刚好有几分相似,前天送过来。按你说的,已把他们的尸首扔到最近的钱塘江里。发现的人,一定会以为死的是你我二人。”
段喻寒瞧着裴慕白,他果然没低估他的实力,不免暗自庆幸已与他化解敌意。
表面上,他的倚天山庄尚未建好,他只是孤家寡人一个。可他出身江南裴家,再有当朝太师是他外公,可谓故交满天下。去年,他高中状元,甚得皇帝赏识,一直随御驾巡视江南。有传言说十七公主对他倾心爱慕,皇帝也有心招婿。自然,他在各府衙一呼百应,谁不想趁机巴结,图个青云直上。
“死囚?没想到你我的样貌,和死囚差不多。”
段喻寒微微一哂。
裴慕白心中一凝,突然明白他的语意。官府送来的两人,未必真是死囚。否则,这么短时间,怎会那么凑巧?事实是,他们为了讨好他,从百姓中抓来了两人。
如此说来,那两人岂非枉死?裴慕白一念及此,心中难受之极。一瞥眼,见段喻寒依旧笑意满满,一阵愤懑。
“告诉我,为何一定要他们假扮你我?”
“既然所有人都想我死,我就如他们所愿。自然,绣舫爆毁,你我死在一处才正常。只死我一个,还是会引人疑窦。”
段喻寒笑意顿敛,缓缓道来。
“没想到,自视极高的段喻寒,有一天也会借别人来诈死保命!”
裴慕白想他累及两条无辜的人命,还无悔意,不免出言讽刺。
段喻寒淡然道,“那二人的死,我无话可说。既已到如此地步,只能以后对他们的家人做出些补偿。如今后悔,也于事无补。”
裴慕白呆了一呆,早知他是何等冷血,也不奢望他会哀悼不相干的人,他现在的话,虽无情,倒是在理。人死不能复生,也只能如他所说,以后补偿人家了。
“说到保命,不错,我是不想死。你若是我,你会舍得离开晴和冰儿吗?”
段喻寒有些黯然。他本是个极骄傲的人,诈死也非他所愿,但形势逼人,最好的选择只能是这样。
裴慕白仿佛被他感染,有些伤感。任何人都不会舍得离开自己的爱妻稚子,舍得离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,这份不舍,裴慕白自然是懂的。
沉默间,猛地想起那句“所有人都想我死”裴慕白满心疑惑,“除了小晴,还有人要杀你?”
“是。”
段喻寒当下把到杭州发生的事,详细的告诉裴慕白。裴慕白沉思半晌,已明白他的用心。
“你是想,与其千方百计的防范内鬼,怕祸及冰儿,还要耗尽心力避开小晴的报复,不如将计就计,让他们都以为你死了。这样,小晴和内鬼就会把目标转到争夺牧场上去,是吗?”
裴慕白略表赞许,“也对,你如今武功既失,此计避敌之锋芒,可暂保平安。还能让小晴思及你生前的种种好处,说不定伤心之余,就原谅你了。果然诈死得有理。”
很奇怪,明明段喻寒是他的情敌,又不是什么好人,不知怎的,偏偏对他讨厌不起来,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意。
段喻寒眉梢一挑,轻笑着,“你倒是深知我心,幸亏如今你不是我的敌人。”
“不过我还是不明白,你怎能确定圣武宫一定会支持小晴?如果他们不支持,小晴一个人势单力孤,和内鬼争,岂非太危险?”
裴慕白始终是站在司马晚晴一边。
“你有没有注意去绣舫的路上,厉冽有何不妥?”
段喻寒镇定自若的笑。
“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,好似受伤了,在忍着什么疼痛。”
“我猜他必定是受伤了,而且时间如此紧凑巧合,自然表示他受了盛希贤的惩罚。他还偷偷瞪了晴三次,说明他对晴尚有怨恨之意。但当晴看他时,他马上掉转视线,说明他不敢堂而皇之的对她表现出敌意。所有事加起来,我只能看到一个事实。”
黑眸中隐隐现了一丝凝重,段喻寒知道自己还是有些冒险。“睿智精明如盛希贤,为区区一个挂名夫人,伤了宫中位列第二的功臣厉冽,你说表示什么?”
“你怎能确定小晴是盛希贤‘挂名’的夫人?”
裴慕白忍不住脱口而出,又后悔问得唐突。
段喻寒也不以为怪,黑眸瞬间流光溢彩,灿烂不可方物,“我自然知道。”
有些事,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就象他帮她解浪蝶之毒时,注意到她的细微反应,就知道她这三年不曾和其他男子如斯亲密。
裴慕白似悟到什么,也不禁佩服段喻寒的观察敏锐,举一反三。不管怎样,盛希贤对小晴的重视无可置疑,推论起来,恐怕还大有男女之情。如今,段喻寒诈死,盛希贤会更不遗余力的帮助小晴。
坐山观虎斗,一边是圣武宫全力支持的晚晴,一边是潜藏暗处的内鬼,为争夺烈云牧场,无论谁胜谁负,彼此的实力都将大有损伤,段喻寒最终出来收拾残局,最好不过。所谓鹤蚌相争,渔翁得利,正是如此。
“你怎能确保小晴和冰儿的安全?”
裴慕白虽赞同段喻寒的做法,仍有些担心。
“内鬼要借冰儿安抚牧场一众人心,名正言顺掌握大权,当然不敢伤他一丝一毫。而盛希贤,想得到晴的真心,也定然不会对冰儿不利。至于晴……她终究已长大,凭她的武功机智,我相信她能保得自己周全。”
说是这么说,只是天意难测,关心则乱,段喻寒也有点不安。
他的晴,早就长大,想到这,段喻寒却隐隐若有所失。
还记得,她十岁时,坚持要学他一样单独骑马,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,幸而他及时接住,总算没受伤。那时,她茸茸的软发擦着他的下巴,她美丽绝伦的小脑袋乖乖俯在他胸前,她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抱着他的胳膊,他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,自此迷上了抱她入怀的感觉,再也舍不得放手。
“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用怕。”
当时,他瞧着她受惊吓而煞白的小脸,一笑以示安慰。
“我才没害怕呢,”
她因他的温暖怀抱,慢慢恢复血色,不甘示弱的说,忽而又转了郁闷,“可我几时才能学会一个人骑马?”
她稚气的脸上略带愁闷的模样煞是可爱,他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“不许笑我,再笑不理你了。”
她撅了小嘴,别过头去,好像真生气了。大眼睛却一转一转的瞥过来,偷窥他的反应。
他悄悄伸了手指去胳肢她,她果然禁不起挠痒,咯咯大笑,随即对他展开反击。他连忙要躲,她却攀在他身上,让他无处可逃。直到两人都笑不动了,这才停手。
“我想快点长大。”
她一本正经的说话。
“为什么?”
“长大了,想去哪里都可以一个人去。”
“为什么要一个人去?”
他有点不快。
“长大了去哪里,我都能照顾保护自己,不要爹和哥哥在旁边替我操心,多好啊。”
“你也不要我在旁边?”
他摩娑着她柔软的耳垂,恨恨的问。
她托了小巧的下巴,娇憨的笑起来,“不要。我一个人就好。”
他瞪着她,手上不知不觉加了点力。这个磨人的小东西,时常会说些可恶的话气他。
“疼——”
她扁了小嘴,要挣开他抚弄耳垂的手,却挣不开,“我还没说完呢。你想和我一起也可以,不过你要乖乖的听话做小孩,我做大人,我来保护你。”
“好啊,那你就快点长大,我等着你来保护我。”
那时,他心都化了,只愿用一生来呵护她。
昔日她的童言犹在耳边,可今日她真的长大了,他和她却是这样的局面。他要怎样才能重现甜蜜的日子?
裴慕白见他双目中一片浅浅的温柔,想来是沉浸在回忆中,突的想起一事,“就算别人一时分辨不了尸首的真伪,小晴一定会看出不对。”
段喻寒迅速回到现实,“她应该看得出。我相信她会明白我的用意。杀我重要,还是先保住牧场重要,她自会有个决断。”
他一早考虑到这个。或许,晚晴最终不会原谅他,还是会杀他报仇,可他确信她不会戳穿自己,在牧场内鬼和他之间,她更痛恨的是对冰儿下手的人吧。
“nihao好休息,我出去一下。”
裴慕白既知晓所有事,自然做不到袖手旁观,无论如何,他也要助晚晴一臂之力。
段喻寒岂能不知他的心思,淡淡一笑,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“不行,你武功既失,现下身子又虚,万一被发现实在太危险。”
裴慕白阻止他。
“你把我留在这就不危险?何况,就算我没了武功,别人也未必伤得了我。”
即便再怎么自诩算无遗策,段喻寒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。
裴慕白看了他良久,知他心意已决,自己若不和他一起,只怕他一人也会去,那样更危险。只叹他既对小晴如此深情牵挂,为何当初要那样狠绝报复?
依稀间,他记起去年龟兹国进贡的玉祥百花丹,据称有肉白骨,活死人之效,只不知是否能治好段喻寒的经脉,让他恢复武功?
他有些犹豫。如今尚不知小晴对段喻寒的确切心意,到底要不要报仇,此事还是藏在心中,不提也罢。
“既然你坚持,一起好了。”
裴慕白自怀里拿出两张人皮面具,幽幽一叹,“想不到我为去楼兰复仇准备的好东西,通通派上用场了。”
当下,两人戴了人皮面具,即日起程回了杭州,在云来居附近的小客栈投宿下来。一打听,才知道封三和胡天先后带了一批人,到了云来居。云来居前院的客栈已暂时歇业,现今戒备森严,等闲人不得近前。
翌日清晨,就听得外面人声鼎沸。问了店小二,才知道是圣武宫主人携宠姬霓裳夫人,到云来居拜会。后来软轿途经东大街,暖风拂过,恰将霓裳夫人的轿帘吹起,因此素仰霓裳美名的男女老幼纷纷涌出,争相一睹绝世美女的风采,造成现在软轿被困,大街上人山人海的局面。
“趁此良机,我们潜进云来居,稍后见机行事。”
“好。”
第15章:鸿门之宴
当盛希贤和司马晚晴踏入云来居大厅时,胡天、封三及封四齐齐来迎接。论起来,盛希贤身份地位高于他们,是以他只微一颔首,以示回礼。
“宫主将主上遗体赐还,在下不甚感激,在此谨以水酒薄宴聊表心意。他日,在下自当亲自登门拜谢。”
主客各自落座开宴后,胡天恭敬有礼的开口,灼灼的目光却狐疑的掠过司马晚晴。听闻盛希贤虽好美色,但素来有正经事谈,是不带姬妾的。今日,出乎意料的携美同行,倒不知何意。
“不必客气。段公子英年早逝,本宫也深以为憾。可惜他到杭州,本宫竟不曾和他把酒言欢。”
盛希贤言下很是感慨,倒是发自肺腑,他原先确想和段喻寒好好亲近较量一番的。
胡天继续客套着,“所谓人杰地灵,圣武宫久居杭州,加之宫主的雄才大略,果然连带了西湖风景也独冠于世。在下相信,倘若主上早前和宫主相识,必定一见如故。只可惜天妒英才,主上不幸仙去了。”
盛希贤玩味的抚弄着手中的白玉杯,忽而淡然一笑,“此次段公子不幸遇害,是在本宫的绣舫上,本宫必将全力揪出幕后元凶。你们也是这般心思吧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胡天瞧了瞧司马晚晴,欲言又止。
一切在意料之中,盛希贤朝身边的绝色丽人柔声道,“霓儿,那孩子是此间的少主人。你不是想看他,还特意给他带了只小狗吗?”
“是啊,那日湖边一见,我是极喜欢他的。不知他在哪里,可否请出来一见?”
司马晚晴温婉的笑,如小雪初晴,美玉映日,艳光逼得胡天偏转头去,不敢直视。
“夫人有所不知,小少爷得知主上噩耗,伤心过度,抱病在床,不宜见客。”
胡天断然拒绝。
“是吗?”
司马晚晴笑意略收,“那我更要去瞧瞧他,没准他看到我的礼物会心情好些。”
随即扭头吩咐宝儿,“把霜儿带出来。”
封四乍见宝儿取出那通体纯白的小狗,吓了一跳,“雪儿?”
“这小狗?”
封三低声相询。
“小少爷刚到杭州时,也有这么只狗,一模一样,说是湖边一个漂亮阿姨送的。后来,小少爷遇险,那只狗死了。”
封四忙把自己所知一一道出。
胡天听了,依旧满脸是笑,口风却丝毫不松动,“夫人美意,在下代小少爷谢过。只是小少爷如今应已服药睡了,夫人不如改日再来?”
“你一再拒绝,莫非是瞧不起我?”
司马晚晴俏脸一板,怒气已现。他在拖延时间,几日后他们必会赶回烈云牧场,又岂会让她见司马冰?
盛希贤拉过她的手,“霓儿,他们是护主心切,你也不必难为人家。”
语声虽平和,隐隐暗含不快之意。司马晚晴轻哼一声,横了胡天一眼,一副被盛希贤娇纵坏了的模样。
胡天和封三对视一眼,虽已决定不让任何人见司马冰,但地处杭州,霓裳夫人又是盛希贤的宠姬,得罪圣武宫却是大大的不妙。
司马晚晴瞥见他们的神态,暗自冷笑。胡天和封三,都不是好东西。此刻看来,似乎封三凡事以胡天马首是瞻,恐怕那内贼就是胡天了。如今,冰儿在云来居突然不知所踪,如画也无法联系到,想来是被他们软禁了。今日一来,不过是借机查探他们的下落,再伺机带他们走。
只要先保证冰儿安全,胡天也好,封三也好,她自会要他们付出背叛的代价。
“也罢,不能见就算了。霜儿既然带来了,我也不想带回去,等孩子醒了,你们记得给他。”
司马晚晴示意宝儿把小狗交给他们。见不到人也没关系,这小狗身上抹了千日兰香,只要他们真把它交给冰儿,她自然能找到冰儿的所在。
“难得夫人对小少爷关爱有加,不若在下带夫人去看看如何?”
封三和胡天借眼神达成共识,恭敬的建议。
盛希贤明澈的凤眼若有若无的浮了一丝笑意,“如此甚好。霓儿,你去看看那孩子。我们有正事要谈。”
“嗯”司马晚晴答应着,盈盈起身,身后厉冽和宝儿紧紧跟上。
封三微一拱手,“夫人一人前去即可,至于这两位,在外面稍事休息也好。”
司马晚晴知他戒心甚重,尤其是防着武功高强的厉冽,当下吩咐二人在外守候,独自抱了小狗随封三深入重重后院。
一路行去,东折西转,到了一间房前,封三忽然停下。司马晚晴仔细打量周围,果然幽静异常,四下无闲人。
封三瞧守门的两个侍卫,甚是眼生,不由皱了皱眉,“你们是谁的部下?原先负责守门的张虎和吴豹呢?”
左边的侍卫忙答,“属下隶属封主事,一直在云来居负责安全事务。适才两位大哥一时内急,是以吩咐我们俩暂时代班。”
封三瞧两人站得笔直,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,略略放了点心。如今在云来居老是看到陌生面孔,弄得他总有些提心吊胆,唯恐是外人得知段喻寒的死讯,前来搅局。幸好每次细加盘问,那些陌生人或是胡天或是封四的手下,倒还没发现外人。今日这两个,素未谋面,碍于霓裳夫人在旁,倒不便严加盘查。可恨张虎吴豹那两小子居然敢偷懒,封三暗自决定等霓裳一走,必定加以严惩。
司马晚晴心忖里面肯定还有人守卫,看来想不动干戈的把冰儿带走并非易事。思索间,只觉两道柔和的视线扫过来,凝神看去,封三背对自己,那两侍卫目不斜视,一时有些迷惑。
猛的,她心头掠过丝丝疑惑。本来侍卫专心守卫是应该的,可天下间有谁能抵挡初见霓裳的惊艳之感?这两人表情严肃,一脸忠诚,对她视若无睹,倒是欲盖弥彰。
封三取钥匙打开房门,做了个请的手势。司马晚晴挂心司马冰,不及细细打量那两侍卫,匆匆随他进门。
“为何要锁门?难道你们把那孩子当成囚犯?”
明明知道就算生气,也不该表现出来,司马晚晴还是忍不住开口,幸而稍稍控制了情绪,语气总算少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。
封三继续往里屋走着,“夫人不知江湖险恶。如今主上逝去,只怕那些素日里不知不觉结下的仇家,会暗里报复。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小少爷的安全着想,也是情非得已。”
司马晚晴淡淡的笑了,“是吗?”
眼底却不由自主的涌出愤怒的血丝。她料到他们不敢伤害冰儿,可冰儿还是免不了受诸般委屈呀。
封三见她有些不豫之色,忙加以解释,“谋害主上的元凶尚未抓获,杭州终究是险恶之地。万一小少爷再有个闪失,我们做属下的当真是罪该万死。”
他话声极诚恳,司马晚晴忽想到,他或许不是真的想背叛段喻寒,只是暂时被胡天蒙蔽罢了。
说着话,已到最里间。司马晚晴一眼看到司马冰闷闷不乐的坐在桌边,无聊的摆弄着一堆泥捏的小鸡小鸭,心间一股暖流倏地流过,真想奔过去好好抱抱他。
“冰儿,”
封三在旁,她只得缓步过去,轻唤一声。
小家伙一扭头看到她,煞是惊喜,“漂亮阿姨?你怎么来了?咦?”
迅速从椅子上溜下来,跑过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。小狗乖巧的往他脚下蹭去。
“喜欢吗?它叫霜儿。”
司马晚晴看到小家伙眼袋有些肿肿的,心痛得一把抱过他。
“阿姨……”
司马冰小嘴一扁,眼圈顿时红了,抽抽咽咽的哭起来。
“乖,阿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……”
司马晚晴握了他胖嘟嘟的小手,鼻子一酸,一颗心仿佛浸在秋色溪水中,怎么也拧不干。
小家伙半晌止了哭泣,从她怀里下来,“爹说,男孩子不能哭,男孩子要坚强勇敢,冰儿不哭了。”
“来,看看霜儿,喜不喜欢它?”
她不想小家伙再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。霜儿,和雪儿乍一看,几乎辨不出有何不同,他一定会喜欢它吧。
司马冰却咬了下唇,摇了摇小脑袋,“阿姨,我不要霜儿,你拿走吧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只喜欢雪儿一个,就算霜儿和雪儿长得一样,也不是雪儿。”
小家伙极严肃的说,“雪儿走了,不会回来了。”
凝视那酷似段喻寒的精致五官,她一瞬间不知自己想哭还是想笑。他和她的儿子,三岁就知道情有独钟,长大后也必定是至情至性之人吧。只是,对喜爱事物的执着,给他带来的是痛苦多一些,还是快乐多一些?有时,若真能觅得代替品,稍稍安抚伤痛的心,也是一种幸福。可这孩子,偏偏那么固执。
“那……阿姨看看你的这些小鸡小鸭,哇,象真的一样,好可爱。”
她拿起桌上的小玩意,赞不绝口。
“不好玩。”
小家伙始终兴趣乏乏,有点没精打采。
她拿起一大团白泥,“你想要什么,阿姨捏给你。”
“真的吗?阿姨什么都能捏出来?”
小家伙灿若星辰的大眼睛一亮。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她随手捏了只小兔,长耳朵,短尾巴,胖乎乎的蜷缩着好似在睡觉,惟妙惟肖。
“阿姨好厉害啊。”
司马冰扑过来拿了小兔,终于有了几分笑意,转眼却又变了泫然欲泣,“阿姨,你能帮我捏个爹的样子吗?”
“好,阿姨帮你捏,”
她喉间有些哽咽,脸上依然是那温柔的笑,手熟练的揉搓捏拧着。很快,那倔强孤傲的人儿轮廓已出。司马冰怔怔的看着她灵活的手指,怔怔的接过那栩栩如生的微小段喻寒,晶莹的泪珠滚来滚去,终究不曾落下。
司马晚晴瞥了一旁站立守候的封三,“我想陪冰儿多玩一会,你若有正事,请便。”
“这……”
封三很想知道胡天和盛希贤谈得如何,却又不放心让外人陪了司马冰。
“难道你怕我把孩子拐跑?”
司马晚晴笑得云淡风清,美目中的讥嘲之意却十分明显。
“如此,就有劳夫人看顾一下小少爷,在下先行告退。若有什么需要,只需拉一下桌边那根白线即可。”
本来,封三也算是行事谨慎之人,但瞧霓裳夫人这么个娇怯怯的美女,就算真有什么图谋,想来也逃不过云来居的重重关卡,是以放心的出去了。他自然想不到,他面对的是司马晚晴和盛希贤的完美合作。
见封三出去,司马冰拿了泥人爱不释手的左看右看。司马晚晴在屋里走了一圈,沉下心来,细听四周动静。她不信看管司马冰的只门口两个普通侍卫,恐怕还有什么厉害角色或陷阱在一边呢。
隐约间,头顶屋梁上有细微绵长的呼吸声,她不由为之驻足。
“阿姨,我想出去玩。”
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扯了她的衣袖。
“好,阿姨带你出去。对了,你如画姐姐呢?”
“吃饭睡觉的时候,拉那根线如画姐姐就出来了。”
小家伙指了指封三刚才指示的白线。
司马晚晴得知江如画并未暴露身份受苦,放心了些,“阿姨偷偷带你出去,你要乖乖听话,不能出声,知道吗?”
“嗯,冰儿知道。”
小家伙认真的点点头,“要是出声,会被封叔叔和胡叔叔发现抓回来的,对不对?”
“对,冰儿真聪明。”
司马晚晴抱起他向门外走去,对身后和上方均保持高度警惕。
“放下他。”
劲风盘旋而下,一个高鼻深目的僧人立在门前,挡住她的去路。
司马晚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疾退一步,那人赫然是巴摩克。三年前,巴摩克带她到盛希贤处,从霓裳羽衣舞中参悟出飞天羽化轻功,教了她后,就云游四海去了。今时今日,怎会在此?
“师父。”
她惊疑不定的瞧着巴摩克冷冰冰的双眸,极度的不安窜上心间。巴摩克恍若未闻,只说“放下他”“师父,我是晚晴。”
巴摩克依然重复了那句“放下他”右手毫不留情的霍然出招,掌风刚好避开司马冰。司马晚晴惊骇之际,一个“飞天如云”轻盈的滑过一边。巴摩克却紧追不舍,如飞鹰看中心喜的猎物,再不肯放过,掌势愈加浑厚。
司马晚晴自知和巴摩克相拚,短时间内难分胜负。时间若拖久,封三回来,或惊动云来居其他侍卫,引起大范围的争斗甚至杀戮更非她所愿。匆忙间,只得频频施展轻功,或迅捷后跃,或飘逸斜出,思忖脱身之计。
看巴摩克迅猛异常,对自己不理不睬,双目中却一片空洞,她蓦地想起传说中那诡异莫名的移魂大法。传闻中,中了此法的人,会听从施术人的一切指挥,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。难道巴摩克是被胡天用此法控制了?
一边想着,面对巴摩克一波猛过一波的攻势,她一边左闪右避。小家伙缩在她怀里,也不怕,大眼睛骨碌碌的随着巴摩克的身影转来转去。
“放下他,”
巴摩克来来去去就是这句。司马晚晴灵光一闪,莫非施术人命他看守司马冰?果然,她把司马冰放下,巴摩克立刻停手,嗖的一下跃上房梁,顿时隐身不见了。而当她再次抱了冰儿,行到门口,巴摩克又会出现动手。
放下孩子,她轻叹一声,看来不得不召集厉冽等人共同对付巴摩克。不动武带走冰儿已是不可能,只能希冀不伤人不死人了。她摸出袖中竹哨,运气持续不断的吹着,却是毫无声响发出。
“阿姨,怎么你吹哨子没声音?”
司马冰拧了小眉头,十分好奇。
司马晚晴安然一笑,“伯伯不让冰儿出去玩,阿姨用魔哨找人来帮忙啊。”
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共振的道理,只能用一个“魔”字含糊带过了。
“魔哨?人家听不到声音也能找到阿姨?阿姨好厉害,什么都会。”
小家伙满脸的崇拜。司马晚晴无奈的笑了,厉害的人不是她,而是盛希贤。普天之下,大约只有他才想得出这法子。用真气吹哨,无声无息间利用共振之理,告诉那些属下她的位置。
是啊,适才故意在大街上引起混乱,扰乱云来居守门诸人的心思,圣武宫已有十来人悄悄潜入。厉冽和他们应该稍过片刻就能找到这里来,只要他们缠住巴摩克,她自然可带冰儿速速离去。司马晚晴轻抚着小家伙浓密的黑发,安心的微笑着。
外屋静寂一片,蓦地有脚步声渐渐近来,听上去一个沉重一个轻巧,倒似一个全然不会武功,一个武功极精湛。有人来,可门外侍卫毫无动静,难道是胡天?抑或另有外人?司马晚晴警惕的拉过冰儿,小心藏在门后。 04-05
第16章:相见时难
进门的赫然是那两个侍卫,可他们本该守在门外,怎敢擅自进来?
司马晚晴纤眉微挑,“两位有什么事?”
皓腕上缠绕的天蚕丝悄然弹开,随时可以出击。
“小晴,我只不过戴了个人皮面具,又吃了点草药变了声音,你就认不出了?”
先进来的人颇为感慨的言道。那语气分明是裴慕白惯常的口吻,司马晚晴呆了一呆。
一转眼,瞥见后面那人深邃如潭的黑眸,心仿佛被谁拧了一把,出奇的痛,硬生生的强迫自己偏过脸去,不再看他。是的,没有人能冒充段喻寒,她第二次细察尸体时就发现了真相。她的寒,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上。可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他。
“本来想在外面接应你,看你总不出来,就进来瞧瞧。”
裴慕白匆匆扫视周围,有点奇怪明明没有其他人,她为何还不走。
司马晚晴勉强扬了扬唇角,用手指了指上面,“巴摩克被控制了,不让我带冰儿出去。”
心却突地狂跳不止,可怕的思绪在脑中飞来飞去,一时抓不住。段喻寒的脚步很重,他怎会这样?
如电般抓住段喻寒的脉门,他丝毫没有躲避,只静静的望着她。用力握下,一点内力反弹的迹象都没有。司马晚晴大为骇然,想问却问不出口。他向来喜好学武,也有许多人赞他是罕见的武学奇才,可他如今却内力殆尽,和普通人无异。纵然他看上去再怎么平静自若,但她知道他一定很失望很难受,可他怎会到如此地步?
“我没事。”
段喻寒反手握住她手。看她莹洁如玉的腕仿佛又纤细了些,他有些懊悔。就算相信她的能力,但他诈死,让她卷进争斗的最中心,终究是危险的。
他黑眸里丝丝缕缕的柔情似乎总在蛊惑她的心,排山倒海的感伤充满了她的胸臆间。他不知道,她因他的假死,差一点放弃了生命。
“是绣舫爆炸弄的?”
她闷闷的出声。
“是,”
他不想告诉她真相。渴望中她的温暖,沿着指尖,真真切切的沁入心中。他的心已冷寂太久。
司马晚晴默然甩开他的手,退后一步,“没死就好”做人有所为,有所不为,就算再怎样心痛,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。
裴慕白见二人情形,禁不住一叹,恩怨情仇四个字,谁能道得明,参得透?
“你我之事稍后再说,先带冰儿出去要紧。”
司马晚晴淡然以对。
段喻寒俯身抱起司马冰,浓浓的涩楚交织在心头。她的原谅对他来说,只可能是一种奢望吗?
小家伙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,很快就老实了,小脑袋无力的搭在他肩头,“叔叔,我爹也常常这么抱我。”
奶声奶气的童音让段喻寒心一颤,抱他的手臂不由紧了紧。他暗暗发誓,除了这一次,他不会再让冰儿伤心了。
巴摩克的身影疾扑下来,阻了段喻寒的去路。天蚕丝倏地斜里飞去,迅捷无比的缠上巴摩克的右臂,裴慕白的软剑配合的直点巴摩克肩部四大穴道。巴摩克低吼一声,竟完全不理他们的夹攻,一心一意要截住段喻寒。
天蚕丝绷得笔直,剑尖戳中穴道,却依然制止不了失去自身意识的巴摩克。司马晚晴惶急之中,一个“羽化风间”轻灵如畅游天空的仙子,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越过巴摩克,挡在段喻寒身前,急挽了他的手臂,仓猝着连退几步。
巴摩克如影随形,连攻三掌。裴慕白也连挽了三个剑花,劲道一个猛似一个,这才勉强抵挡他疯狂的攻击。
司马晚晴和裴慕白对视一眼,心下均有些踌躇。论实力,他俩联手自然能赢巴摩克,可巴摩克不守只攻,而且点他穴道他也浑然不觉,难道真的只有重伤他甚至置他于死地才能带走冰儿吗?
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”
段喻寒镇定的开口。
司马晚晴愣了一下,那是她少时最得意的鞭法招式,眼见巴摩克势如猛虎般又扑过来,不及多想,天蚕丝自然而然的飘飘忽忽打横里扫过去。招式虽和从前一样,但配合了擎天无上心法,威力已非同小可。
“苏秦背剑,”
段喻寒看向裴慕白。那是剑法最基本的招式之一,天下间每个练剑的孩子都会。很奇异,瞥见那黑眸尽头的清澈,裴慕白选择相信他,照做了。
“雪拥蓝关马不前”“青龙出水”“春来江水碧如蓝”“仙人指路”……随着段喻寒的声音越来越快,巴摩克渐渐有些手忙脚乱。或许,对一味强攻、不清醒的人,本就不必用什么花哨的招式,越是简单的动作,反而越能发挥强劲霸道的内力。
全然不相干的招式,司马晚晴和裴慕白此刻使出来,却是天衣无缝的配合,刚柔相济的内力逼得巴摩克不得不束手束脚。
“花自飘零水自流”天蚕丝悠长如溪水,一波波的荡漾开来,缠绕上巴摩克的双足。“星垂平野”剑光灿烂闪烁如漫天繁星,纵横的剑气笼罩了巴摩克全身。
三人目光流转对视,彼此心领神会。银白如霜的天蚕丝,穿透冷森森的剑光,裴慕白倏地抄起丝的另一端。身影交错,敏捷的迂回环绕,天蚕丝柔韧的勒进巴摩克的脚踝手腕。素手灵巧的抽束,打结。
刹那间,巴摩克的双手双脚被绑缚在一处,但他尚不停歇,犹自如球般撞向段喻寒。司马晚晴咬了咬唇,手掌如刃,霍地劈在巴摩克后脖处。巴摩克顿时倒地,终于不动了。
手心有些湿,司马晚晴长吁口气,这样制服巴摩克是最好的方法。
“阿姨,nihao厉害。”
司马冰扭着身子,扑到她怀里。
“没事了。”
段喻寒帮她顺了顺额上因打斗而凌乱的青丝。那动作,和从前一样,他的手更如往昔般轻柔。司马晚晴见他如此,一时间心乱如麻,忙站到裴慕白身旁。裴慕白和段喻寒忽而成了互相信任帮助的朋友,这是她始料不及的。她更怕的是对他抑制不住的悸动。为什么危急关头,她仍然只想他毫发无伤?
看她下意识的动作,看裴慕白对她回护关心的目光,段喻寒喟然一叹。她的一生,如果从来不曾遇见他,是否会幸福快乐许多?回想当年,那艳红如火和白衣胜雪相互依偎,在他人眼中,也是赏心悦目的一道亮丽风景,恐怕也会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吧。
“快走,刚才巴摩克的叫声不知是否惊动外面的人了。”
裴慕白催促着,又看到地上的巴摩克,不由停了脚步,按理该把他也带走,免得他再被人控制利用才是。
“带他一起走?”
裴慕白略有犹豫,现今情形,要顺利出云来居,实在不宜再多带一人。
“嗯,”
司马晚晴也是放心不下,巴摩克到底和她有师徒之谊。但转念想到,厉冽就快带人过来,自然会救巴摩克,当下带头出门,“还是不要,自然会有人救他。”
她话说得含糊,却是极肯定的语气。段裴二人虽疑惑也不及多问,匆匆出了里屋的门。
行至外屋,忽听得门外许多小心挪动的脚步声,三人悄然止步。
“咦?”
俨然是厉冽的声音,想来是他发现门没锁,门边也无任何守卫,大感惊奇。
司马晚晴松了口气,把门拉开。“夫人,”
门外厉冽带了十余人齐齐站好。
“进去,把巴摩克大师安然送回雅苑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这两位是?”
司马晚晴身后两个云来居侍卫,厉冽能肯定不是圣武宫人假扮的。
“他们是从前牧场的旧识。”
司马晚晴也不停步,抱了司马冰飞身上屋顶。她只想尽快让冰儿跟段裴二人到安全的地方,再回来对付胡天。裴慕白带了段喻寒紧随其后。
“夫人带司马少爷去哪里?”
厉冽听似关心的话,语调却很不恭敬。
“我稍后就回来。”
厉冽追了过来,“宫主有令,让属下时刻追随夫人左右。”
顿了一顿,又道,“还有保护司马少爷的安全。”
司马晚晴陡然变色,盛希贤对她是关心,还是有掌控和防备之心?厉冽却在看到巴摩克象粽子一样被抬出来时,着实呆住了。司马晚晴的武功深浅他大致了解,虽然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,但要赢宫主的师父几乎不可能。难道是因为那两个云来居侍卫的帮助?如此说来,那两人必非普通人。
司马晚晴一转眼,见厉冽锐利的目光在段裴二人身上逡巡不去,知他有所疑心。心念电转,已有所决定,当下嫣然一笑,“既然宫主如此说,那就有劳了。”
随即转向段裴二人,“云来居即将有一场大麻烦,两位还是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。”
“也许我们留下能帮上些忙。”
好不容易再见她和冰儿,段喻寒绝不想再离开他们。
“那倒不必,”
司马晚晴温温柔柔的继续道,“有他们在,我和冰儿不会有事。两位的高情厚义,晚晴心领了。”
她并不想他们离去,可要是盛希贤发现段裴二人没死,发现她明知他们诈死还要欺骗他,只怕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段喻寒。
“好,那就此告辞,后会有期。”
裴慕白和段喻寒略一对视,都决心悄悄留下,表面上却是往云来居外行去。
看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,抱了怀里小小的温暖,司马晚晴黯然神伤。如今,她最亲近的人只有冰儿了。
小手亲昵的搂了她的脖子,司马冰的大眼睛关注的望着她,“阿姨,你不开心?”
“怎么会?阿姨和冰儿在一起最开心了。”
低头看那如玉瓷娃娃般可爱的脸,司马晚晴胸臆间忽然充满斗志。争胜、阴谋、血腥、杀戮,她虽厌恶,但为了司马烈的毕生心血不落入胡天之手,为了冰儿不被他们所利用,她必须铲除一切危险分子。
外面传来激烈打斗声,袖中竹哨也略有震颤,司马晚晴回过神来。是云来居外守候已久的圣武宫人冲了进来?足尖一点,几个起伏,急速往大厅去,厉冽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。
打斗声越来越清晰可闻,又夹杂了数声惨叫。司马冰的小脸顿时转了煞白,小手微颤着紧抓了司马晚晴的衣襟,想来是记起湖边的事。
“冰儿睡个觉好不好?”
司马晚晴停下脚步,柔声问。
“我睡不着。”
小家伙嗫嚅着。
“乖,睡醒了,坏人就不在了。”
司马晚晴并指疾点他昏睡穴,小家伙立刻进入梦乡。瞧着他酣睡的样子,她轻叹一声。
大厅中,胡天和封三、封四依然坐在主位上。两排贴身侍卫站在左右,都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。
“适才还和宫主相谈甚欢,如今宫主无故命人侵犯我云来居,究竟何意?”
胡天冷冷开口。
盛希贤悠然一笑,起身踱了几步,“本宫不想看着烈云牧场百年基业,落在一个卑鄙无耻的叛徒手上。”
“谁是叛徒?”
胡天眼珠一转,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诧万分的表情。
“其实,炸毁绣舫的人,本宫已然抓获。”
“是什么人?宫主不妨把他交给我们,牧场上下必将此人千刀万剐,为主上报仇。”
封三激动的猛地起身。
“正是。”
胡天也做义愤填膺状,司马晚晴从外盈盈而入,“原来胡执事也想为主上报仇,实在难得啊。”
适才把司马冰交给刚放出来的江如画,命她在门外守候,现下是该好好对付胡天了。
“夫人此话怎讲?”
胡天对她堂而皇之的参与武林事务颇感惊奇,嘴上却毫不示弱。
“带人上来。”
“是。”
盛希贤笑吟吟的牵过司马晚晴的手坐下,他知道司马冰的事她一定是办妥了才过来。只要冰儿安全,胡天再无任何可要挟他们的,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,今日也不可能活着走出云来居。
除去这内贼,司马晚晴自然可带冰儿回去,重掌烈云牧场。他和她的约定也算圆满结束。而段喻寒已死,他相信假以时日,她一定会接受他。
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被带上来,双眼蒙了一块黑布。封三只觉此人似曾相识,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,沉思间,就听盛希贤问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哪里人氏?属何人部下?到杭州来做什么?”
“小的叫常胜,关外烈云牧场人氏。奉执事大人的命令,带了我两个弟弟十天前到杭州。”
汉子老老实实的答。
“哪个执事大人?”
“胡执事。”
封三猛的醒起,几个月前曾在胡天府内和此人撞了一下,腰间的玉佩都跌碎了,当时胡夫人说他是胡天的远房亲戚,不是牧场中人。
“你们在杭州做了什么?”
“七天前,接到执事大人的飞鸽传书,让小的炸毁西湖边的一艘绣舫。小的就和弟弟们照做了。”
“叫你炸船就炸船,难道你不知道船上有人?”
司马晚晴愤然接口。秦姨惨死的模样依稀从眼前晃过。
“小的点着引线就带弟弟们跑远了,不敢多看。”
“你倒忠心得很啊。只可惜,你主子待你连猪狗都不如。”
盛希贤似笑非笑的瞧着胡天,胡天虽竭力镇定,但他手上青筋突突直跳,显然不平静。
常胜蓦地拉下眼上黑布,眼眶处鲜红一片,却空无一物,望去十分骇人,“是,小的只恨有眼无珠,跟错了主人。当日胡天明明说只要好好办事,就赏金千两。谁想到他转头就来杀人灭口。可怜我两个弟弟都死了。要不是你们救我,我现在也在阴曹地府做鬼。”
他语声极其凄厉,想来是愤恨之极。
胡天哈哈一笑,大力鼓掌,“好,说得好。宫主居然有兴致演此好戏,在下佩服之至。”
随即脸色一沉,“在下不知宫主此举到底是何居心。但那绣舫是圣武宫的,只怕宫主谋害主上更容易些吧。莫非主上是死在圣武宫手上,宫主怕我查明真相来报仇,是以先发制人,污蔑于我?”
“胡天,你这畜生!”
常胜跳起来,循声冲向胡天,直欲掐死他而后快,却被那些侍卫死死架住。
“这人是宫主从哪里弄来的?麻烦早些带走。在下身为烈云牧场四大执事之一,可不是任人诽谤辱骂的!”
胡天冷笑着回视盛希贤。
司马晚晴寒彻心骨的目光直刺过去,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你再怎么诡辩也没用。”
“哼,你们随便带个人来,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就想说我是谋害主上的凶手,是牧场的叛徒。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在下担待不起。”
“稍安毋躁,自然还有证据。”
盛希贤早料到他会抵死狡辩,但他策划已久,绝不会让他逃脱这天罗地网。
封三低头不语。段喻寒猝死,圣武宫突然来袭,诡异莫测的霓裳夫人,力指胡天是叛徒的汉子常胜……他更愿意相信胡天是无辜的,可胡天不承认识得常胜,值得怀疑。
第17章:智者千虑
“宫主如果诚心指点我们寻获谋害主上的元凶,根本不必命人攻入云来居如此严重。”
封三严肃的说。
盛希贤笑而不语,司马晚晴已接口,“命人进来,是为了安全起见。只怕有人阴谋被揭穿,会杀人灭口也未可知。”
“不如大家一起罢手,好好查实真相,如何?”
不论盛希贤的话是真是假,封三只想先平息干戈。
“好,叫他们住手。”
盛希贤一声令下,自有人匆匆报去。
“全部住手。”
封三封四也各自吩咐着,胡天虽极恼怒,表面上也只得随了大家。片刻间,适才不绝于耳的打斗声归于安静。
封三忽地转向司马晚晴,“恕在下冒昧,小少爷此刻可安好?”
胡天瞪着她,显然也迫切想知道答案。他们已察觉一切是圣武宫有计划的进行着,司马冰虽有巴摩克这样的绝顶高手看顾,但此刻究竟如何,他们难以确定。
“他很好,两位无需挂心。”
司马晚晴的视线锐如刀刃般再次劈向胡天,“还是请常胜把东西拿出来,大家都瞧瞧。”
常胜恨恨的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纸团。她缓步过去接了,展开一看,嫣红的唇边突然绽放出嘲讽的笑意,“有趣了,刚才胡执事矢口否认。可这信,命人速速炸毁西湖东岸停靠的绣舫,分明是出自胡执事之手啊。”
封三凑过来接了那纸,细看之下,脸色大变,满心疑惑的注视着胡天,却不开口。
“宫主既存心陷害,找人模仿在下的笔迹也不难。”
胡天不屑的瞥了纸条。
“是吗?”
司马晚晴逼近一步,拿过纸扬到胡天眼前,“难道你的印记也是假的?”
胡天这才看到信末尾署名处,红艳艳的,印的赫然是他自己的执事印章。
“这怎么可能……”
胡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脱口而出。字是他写的没错,可他明明没有盖印章。
“这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的在这世上?不错,你是命常胜看信后,立刻销毁。只不过,人算不如天算。老天偏偏要留下这罪证,让所有人看清你的真面目。”
司马晚晴冷冷的瞧着他,先是背叛司马烈,再是背叛段喻寒,这样卑鄙下流、毫无信义的人一定要死。
封三走向常胜,“你为什么没销毁这信?”
“小的……小的一时贪心,想着办完事后,拿这信向胡天再换些银子花。”
常胜自知想法太贪婪,语声不由低下来。
封四也过来看了那信,和封三面面相觑,叹了口气。
要知道彼时,烈云牧场和许多商家做生意,段喻寒和四大执事的印章是取信于人的重要证明。且,前年有人伪造他们的印章,四处招摇撞骗被抓获后,段喻寒已下令四大执事的印章,统一用罕见的千年冰玉雕刻而成。印章上的篆文、刻法、乃至印泥,也都是烈云牧场为防假冒,特别定制的。所以,就算有人刻意伪造,纸上印记的颜色、深浅,线条的粗细,轮廓的清晰与否,必然有所不同。
可现在,那印记和素日里的确是一模一样。所以,这信确实出自胡天之手,常胜没有说谎。谋害段喻寒的人,正是胡天!
胡天听得叹气声,心知他们已信了八九分,忽然大声道,“圣武宫见主上去世,就想趁机打牧场的主意。阴谋,这是圣武宫诬陷我、离间我们的阴谋。”
他虽被戳穿,还是理直气壮的模样。
封三冲盛希贤微一拱手,“在下谨代牧场上下多谢宫主相助,使真相大白于世。只是处置叛徒,替主上报仇,乃牧场的家事,还请宫主带人速速离开,以免伤了彼此的和气。”
他这话听似准备对付胡天,实质在于催促盛希贤离开。
“本宫离开也容易。恐怕你们对付不了他。”
盛希贤淡淡的应着。
封三脸色微变,“宫主不肯走,硬要插手,只怕日后武林中人真要误会宫主对烈云牧场有所图谋了。”
他自然知道在杭州,圣武宫若有心杀人,云来居无一人能逃脱死亡的命运。现在唯有以名声来拘束盛希贤的行动,希望他罢手。
盛希贤忽地笑了,隐隐然的霸气欲扬,“胡天胆敢在杭州肆无忌惮的酿造血案,本宫自然要管。当然,更重要的,本宫衷心希望烈云牧场可以完璧归赵。”
“这个自然,在下等定当全力保护和支持小少爷,管好牧场。”
封三毫不犹豫的答。
“烈云牧场,自建立以来,就属于关外司马世家。封执事难道忘了?”
盛希贤依然笑着,细长的凤眼却寒光陡现,封三不由倒退一步。
“想必是你贵人事多,早已忘了谁才是牧场真正的主人。”
司马晚晴不知何时出去又回来,已恢复了本来面目。
那样的容貌,那样的体形,胡天和封三这三年不知见过多少类似的。此刻,两人却都禁不住心中一抖。依然是那灿若朝阳的眉目,顾盼间,却宛如一轮冰月冲破层层氲气,挟带了亮银如雪的锐气,扑面而来。
盛希贤起身到她旁边,“关外司马有继承人,又何须一个三岁的孩子来掌管牧场?”
“宫主有所不知,夫人并非司马老爷的亲生骨肉,按理,没资格继承牧场。”
封三躬身言道,他这才明白盛希贤说“完璧归赵”的意思。
“是吗?恐怕是场误会吧。”
盛希贤饱含深意的目光扫过封三一干人等。封三一惊,暗忖盛希贤是否全然知晓他们指鹿为马的把戏。
胡天眼珠一转,右手霍地直指司马晚晴,“原来是你勾结圣武宫,诬蔑我。”
继而转向封三,“刚才那个什么常胜,定然是他们的诡计,大敌当前,你我正该齐心协力才是。”
封三和封四互相交换着眼神,好似已相信胡天的话。
司马晚晴微微冷笑,也不言语。或许她根本不必和他们多说,只要杀了胡天,制服封三,再回牧场揭穿事实真相,也一样可以夺回牧场。
胡天微一招手,身边诸侍卫唰的挡在身前,狞笑着,右手按向身后那副仙鹤祥瑞图。
“住手!”
离他最近的封三断喝着,扑的一掌打去,只想挡了胡天的手。
“所有人退出厅外!”
司马晚晴心念电转。依稀记得很久前,听司马烈提过,说烈云牧场各地分店的客厅都藏有机关,可置人于死地,专为防范图谋不轨的客人。莫非胡天诡异的举动是要启动机关?
飞身上前,袖中天蚕丝毫不犹豫绕向胡天的右臂。盛希贤不退反进,随手拔了她发间玉簪,激射而出。
出击防守间,胡天一个回旋,错开身子,避开封三的掌力。身前侍卫一起出刀攻向天蚕丝,略略阻滞了它的前行。玉簪如流星在空中疾速划过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深深扎入胡天的右腕,连带着钉在墙上。
右腕血流如注,胡天闷哼一声,狂笑着,“你们都去死吧。”
左手挣扎了用力按下画上仙鹤眼睛处。“嘎嘎”众人只听头顶闷响,仿佛有什么巨大东西要压顶而下,左右墙壁也翻转过来,密密麻麻的小型利箭骇然蓄势待发。
封三封四怒视胡天,已无力阻止启动的机关。退出厅外的圣武宫诸人大为惊骇,紧张的注视厅内动静,不敢进来一步。盛希贤却在司马晚晴耳边笑着低语,“我不信这世上有伤得了我们的机关。”
“嘎嘎”声忽止,墙壁翻转回去,恢复了原先的模样。一时间,四周静谧无声,所有人都呆住了。
大颗大颗的汗珠渐渐从胡天额上渗出、滚下来,他唇色灰白,拚命又按下去,机关再无任何反应。难道是机关久未使用,已然失灵?
司马晚晴转瞬间,已明白事情原委。定然是段喻寒和裴慕白没走,暗里捣毁机关,否则,还有谁知道秘密机关的所在,又能及时制止它?
思索间,耳边传来裴慕白用“传音入密”送来的声音“好险,幸亏来得及”顿了一顿,又道“段喻寒一早猜到胡天对付你们,肯定要动用这机关,他还是一心护着你。其实,报仇的事,你要想清楚才好”心头一颤,裴慕白总希望她能快乐些的,可如果真能放下仇恨,她又何苦为难自己?
“所谓天意难违,上天也不齿你的所作所为。你还有什么陷阱只管使出来好了。”
司马晚晴略一回神,清凌凌的笑声在大厅内外回荡,已用上擎天无上心法的霸道内功,相信云来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盛希贤赞许的望着她。制敌,以攻心为上,利用众人敬畏老天的心理,再展示武功,震慑胡天的手下,自然可动摇他们对胡天的维护之心,让他们放弃抵抗。
果然,门外云来居的人已开始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,胡天身旁诸侍卫虽还肃然站立,但目光游移,显然有所不安。封三封四也自缓缓挪步,离胡天远些。
胡天环顾四周,匆忙瞥了几眼东边置放的飞龙铜壶滴漏,神色闪烁,口中却道,“你勾结外人,妄图以武力攻占云来居,我是宁死不屈的。”
“说得好动听?可惜,叛徒唯一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司马晚晴欺身飞掠而至,诸侍卫略一犹豫,还是下意识的出手要阻挡她。
司马晚晴倏地停步,盈盈而立,“我知道有些人和常胜一样,是为了生计才在胡天手下做事,对他卑劣的背叛行径毫不知情。我不是不明理之人,只要诸位弃暗投明,我自然不会追究什么责任。你们以后,仍然可在烈云牧场担当重任。”
她娓娓言道,煞是动听,那些人恍若醍醐灌顶,一时你看我,我看你,犹犹豫豫的均停了手。
“哎呀,想不到是胡执事派人暗害主上,当真该死。”
“我可不能助纣为虐,平白担了个背叛的名声。”
“是啊,小姐素来宅心仁厚,会体谅我们的。”
隐约听得厅外众人低声议论,司马晚晴静静的笑了。孙子兵法有云“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”岳中正曾教过的,她时刻谨记在心。要杀胡天并不难,但她不想那些下人盲目的各为其主,以死相拚。
如今,胡天在云来居的人马已被分化。就算还有些愚忠的死党,也在少数,不足为虑。
转眸间,瞥见厅外,不知几时段喻寒和裴慕白已混杂在人群中。那温柔的黑眸,一瞬不瞬的看过来。昔日趣事,突地从心底跳出来,胸臆中不由漾起朵朵涟漪。
那时,她曾仰了小脸,拧了眉头,一脸严肃的问他,“以后我遇到很厉害的敌人,怎么办?”
他就强抑了笑意,也做严肃状,答她,“你练好武功,再厉害的敌人都不用怕。”
她气鼓鼓的瞪了他,满心不高兴,“你让我一个人去打敌人,那你干什么去了?”
“我嘛,我在远处看着你,给你打气。等你赢了,帮你庆祝,如何?”
他的黑眸就那么温柔而戏谑的看过来,看得她有些心慌意乱。
只记得自己低头嘀咕着,“可你说过任何时候都会保护我,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对付强敌呢?”
“你不想快点长大吗?长大了,要做一个真正强大的人,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。”
他的话依稀还萦绕在耳边。
想到此处,她忍不住扬起唇角,恬然一笑。外面忽传来数声惨叫,还有许多人的咆哮呼喝声,她匆忙回过神来。
一时间,厅内外众人都有点惊奇,明明刚才大家都命令住手的。
胡天嘿嘿一笑,“大家不用害怕,是一些忠于牧场的人赶来救助。识时务的,速速归队,段喻寒已死,和胡某共创一番事业也是一样的。”
混乱之声越来越近,盛希贤和司马晚晴虽早料到胡天另有精锐人马在云来居外,但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,而且听声音,仿佛也有几百人。盛希贤是不怕的,当真危急,他随时可召集更多的圣武宫人过来。只是杀戮和流血,司马晚晴竭力想避免,却避无可避了。
“砰”“啊”火光冲天,叫声连片,烟雾蔓延过来,俨然是江湖上杀伤范围最广的暗器雷震子。传说中,雷震子用火药硫磺硝石等做成,扔出去可炸伤数人,只是失传已久。看来胡天意图反叛,蓄谋已久,知道武功不敌,才寻来此物助阵。
“封兄弟,你和胡某共事多时,可愿和胡某再携手,开创牧场另一个鼎盛时期?”
胡天的话听上去诚恳,语调却是得意洋洋,仿佛已稳操胜券。
封三冷哼一声,“封三虽愚昧,被你蒙骗多时,但也知道何谓大义,绝不会贪生怕死,和你这样的叛徒同流合污。”
“你是决定向着那个女人,你别忘了,当初是你一手导演指鹿为马的那场戏。她未必会那么宽宏大量放过你。”
胡天冷冷的提醒封三。
“她到底是主上心心念念的人,也是小少爷的亲娘。帮了她,再怎么没有好结果,也比跟随你这个叛徒强!”
封三正色回敬。
司马晚晴眼见一场惨烈的杀戮再次开始,一阵黯然;听封三斩钉截铁的话,虽有些意外,却也感欣慰。天蚕丝“嗖”的出击,擒贼先擒王,制服胡天,那些人自然会停手。
“既然你主意已定,别怪我心狠手辣。”
胡天突地从腰间摸了两颗黑黝黝的圆球,一颗扔向司马晚晴,一颗扔向封三。
雷震子?厅内诸人顿时慌张得四处逃窜。
“砰”“砰”和适才外面一样的响声。“小心。”
盛希贤冲过来,急拉了司马晚晴退后,她却挣开他,紧跟了缭绕烟雾中胡天模糊的背影,就算受伤,她也绝不能让他趁乱逃走。
“咳咳……”
一干人等从浓烟密布的厅内冲出来,却不见最重要的三个。裴慕白担心之余,只想进去看个究竟。段喻寒却站在原地没动,若无其事,“她不会受伤。”
“你怎知道?”
“你若是胡天,敌人和自己距离这么近,你会不会真的扔一个威力巨大的雷震子出去?如果我猜得没错,那只是烟雾弹。”
果然,白烟逐渐散去,只见司马晚晴抓了胡天出来,盛希贤悠闲的踱步出来。三人均毫发无伤。
“叫你的人住手!”
天蚕丝绕了胡天的脖子,她若用力,随时能让他脑袋搬家。胡天无奈的大叫几声,外面立刻停了爆炸声,打斗声也迅速消失。
是胡天,去西藏弄来玄冰之毒,毒死了司马旭,害死了司马烈,还妄想炸死段喻寒霸占牧场。司马晚晴瞧着他,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痛恨一个人。
“杀我之前,有样东西你一定要看。”
胡天适才被抓时有点气急败坏,如今却又出奇的镇静。
“你还想玩什么把戏?”
司马晚晴勒紧天蚕丝,看他面色血红,目光散乱,进气多出气少,竟有了些许复仇的快感。
“那东西……在我右边袖子里,你不看……一定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胡天挣扎着从牙缝挤出这句话。
司马晚晴蓦然心慌,右眼皮狂跳,仿佛什么不祥的事即将发生,探手到他袖里把东西拿出来。
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和阗美玉,春日下,通体晶莹剔透,凝碧成光,一面用金丝嵌了“谦谦君子”四字,映了她纤长素白的手,典丽如画。她的手止不住轻抖一下,随即紧握了那玉。
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盛希贤和司马晚晴此次对付胡天的计划堪称完美,可唯一没有考虑到的,却足以令胡天安然离去。
第18章:移花接木
天蚕丝渐渐松开,胡天委顿在地,剧烈咳着,慢慢缓过气来。
“这玉你哪里弄来的?”
司马晚晴竭力保持平静。
胡天一双眼珠滴溜溜瞧着她,“当然是从岳中正身上拿来的。”
婆娑了那玉,触手温润,司马晚晴一时心潮澎湃。君子,德而中正者也。当年,司马烈屡次赞岳中正人如其名,乃谦谦君子。她刚学会写这几个字,听在耳里,贪好玩,就挑了块漂亮的玉,在上面刻了“谦谦君子”生平第一次给岳叔叔送礼物。
她知道,这玉,岳叔叔非常喜爱,后来还特意叫工匠细加打磨,穿了五彩锦线,做成玉佩随身带着。可如今,玉落在胡天手中,岂非意味着岳叔叔在胡天掌握中?
“你要我看这东西做什么?”
她表面上一片漠然。
一丝诡异的得意掠过胡天的脸,“岳中正在我手上,你不想他死,就马上放了我。”
“怎么你认为区区一个岳中正,在我眼中,会比杀你这个奸贼报仇更重要?”
她讥嘲的俯身下来,柔美的眉梢悄然浮现丝丝冷峭,“或者,你在提醒我,对你这样的人,勒死你太便宜了。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,再让你尝尝诸般生不如死的滋味。”
“三年前,胡某听到一段有趣的对话,你想听吗?”
胡天慢吞吞的说着。他如此笃定的模样,让她心惊,盛希贤却大感疑惑。
“我不想听。”
她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,下意识的抗拒。
胡天笑得颇奸诈,“我好心告诉你真相,是不想你做天下最不孝的女儿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盛希贤目光灼灼,盯得胡天头皮发麻。
司马晚晴一抬手,抓了胡天扔进侧厅,“还有什么话,说!”
盛希贤紧随进来,反手关门。她特意到屋里,他猜测必是有些话要避开众人。
“我承认,以前我和封三确实做了场戏,说你不是司马烈的女儿。嘿嘿,怎知那些找出来的人证物证居然都是真的。你亲生父亲是岳中正。”
胡天说到这里,故意一顿,存心要看司马晚晴惊慌失措的模样,怎料她却面无表情,冷冷的回应,“死到临头,你就想说这么个弥天大谎?”
胡天呆了一呆,“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。”
随即把三年前段喻寒和岳中正的对话一一复述,唯恐她不信,又补了几句,“当时,我知道段喻寒就算恨你和裴慕白跑了,顾念着亲情,也一定不会杀你。哼,他等你回来继续做牧场的女主人,我又怎会坐以待毙,让你回来杀我报仇?当然要先下手为强。要不是因为你,我倒不一定会背叛他。”
胡天的声音飘飘忽忽的钻入耳中,司马晚晴只觉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逐寸逐寸的侵袭了全身,冻得她有些僵硬。胡天说的,和段喻寒不谋而合。如果说在绣舫时她还有些疑心段喻寒所说的身世真相,此刻,她仿佛无法说服自己再否认这些。
“这样的大秘密,偏偏被你听到,倒真是巧了。”
她好似不信的瞪着胡天,只想找出破绽来推翻他的话。
“不是凑巧。只不过当日我稍稍睁眼,看到岳中正拿了斜风细雨不须归,对准段喻寒。我就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,多了个心眼。后来见段喻寒醒了,我顺便在房外多听了几句罢了。”
胡天解释着。
司马晚晴“嗤”的一声冷笑,“你说这些,无非是想拿岳中正的命要挟我,要我放你走。可这么无稽的事,凭你一面之词,你以为我会信?”
“信不信在你。反正岳中正被我藏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。我来杭州前已吩咐过,倘若我两天没跟他们通消息,就让他们杀了他。如果你不放我,岳中正也绝对不会多活二十四个时辰,到时候你就是见死不救的不孝女儿。”
胡天有恃无恐的说。
生死关头,他胆敢用岳中正威胁她,自然是非常肯定他们的父女关系。至于她究竟信不信,肯不肯让步,他就要赌一赌。赌输了,不过和刚才一样被杀;赌赢了,他能安然离开,继续和她一争烈云牧场。这场赌博,怎么着他都不会赔。
见他如此,司马晚晴心念百转。严刑以对,逼他什么都交待?或是假意放他,跟踪他追查岳中正的下落?
胡天瞧她神色变幻不定,嘿嘿冷笑,“你别想动什么严刑逼供的脑筋。今日只要我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折磨,我就不会再和他们联系。就算我死,要岳中正陪葬也值。”
他料想以她善良敦厚的个性,即便不相信岳中正是她父亲,但念及昔日岳中正对她的诸般情义,她也是不忍见岳中正死的。
司马晚晴突地想到,仅凭一块玉,她根本不能确定岳中正是否真被胡天抓走。正想着,忽觉耳根一暖,盛希贤低语着“前几天牧场传来消息,说岳中正重病不起,概不见客。看来的确被抓了”心中一凝,她有些懊恼。他们都以为岳中正不会武功,对内贼没太大威胁,应该无事,就没派人特别保护,真是疏忽了。可谁能料想胡天也知晓她身世的大秘密呢?
“我放你走。”
踌躇片刻后,司马晚晴终于做了决定。胡天放了,还可以再抓,可岳中正若死了,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“你总算想明白了。”
胡天哈哈大笑。
盛希贤轻叹一声,拉住她要抽回天蚕丝的手,“你真想清楚了?”
胡天是她一心一意要杀的大仇人。杀了他,她就替哥哥还有段喻寒报了仇,而且牧场从此可以过上太平日子。可放了他,等于放虎归山,可谓后患无穷。到时为了牧场,会有更惨烈的事发生。
“该想的我都想到了。”
她黯然低头。
“他的话未必是真。再说,你又何必如此看重岳中正的命?”
盛希贤始终认为要成大事,必然有所牺牲。且,胡天诡计多端,实在不值得相信。
“有些事,我稍后再对你解释。”
司马晚晴径自推开他的手。
“我不赞成放人。”
司马晚晴定定的瞧着他,“难道……你怕到手的半个牧场飞了?”
“在你看来,我想的就是这些?”
盛希贤清亮如水的凤目中,微波漾起,隐隐透着被误解的不快。
司马晚晴有些歉然,不知不觉扯了他的衣袖,“对不起,我说错了。今日已有许多伤亡,我知道你是不希望以后有更多人为争牧场而流血。”
她自己也不懂,为何要这么急于向他澄清解释。或许,在她内心深处,还是在意他的。
盛希贤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,忽地笑了,“也罢。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她展颜一笑,收回天蚕丝,解了胡天的穴道。
胡天摇晃着站起来,正要开门,一眼瞥到门侧现出两个黑影,慌忙后退,扭头对司马晚晴道,“你如今对我怎样,我出去就会对岳中正怎样,所以你最好别玩花样。想施毒控制我什么的还是免了。”
“全部退开,让他走。”
司马晚晴率先出门,大声宣布。众人虽疑惑满满,还是让开了路。胡天匆匆离去。
“你们两个?”
盛希贤疑惑的瞧着门侧两个黑影。他们都是云来居侍卫装扮,乍看去很普通,却总让他有些怪异的感觉。
那二人正是段喻寒和裴慕白。司马晚晴慌忙接口,“他们是我牧场的旧识,已决心帮我。刚才定是怕胡天还有诡计,所以凑上来瞧瞧。”
听似轻快的语调,却掩不住回护之意。
“从前没听你提过。”
盛希贤的目光锐利的扫过二人。
“是救冰儿的时候碰到的。”
司马晚晴平静的说,心间却一片酸楚。身为司马烈的女儿,她自小以此为傲,原来不过是一场错觉。而段喻寒,真的是她的表哥。等胡天的事一解决,她还要面对那斩不断,理还乱的万丈情丝,到时手刃他,她是否会心如死灰,自此了无生趣?
段喻寒淡淡回视,或许胡天也算间接帮了他的忙,最起码,司马晚晴已开始承认彼此间的血缘之亲。但他也知道,她现在一定很难受。
“我累了。”
蝶翼般的长睫悄然垂下,画出一片小小的阴影。
“夫人请到后院休息。”
封三恭敬的说。
“好。”
司马晚晴答应着,稍稍挪步,和盛希贤保持距离,“此次承蒙宫主仗义出手,晚晴感激之至。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
盛希贤一笑,率人离去。封三封四也吩咐人收拾残局,众人均散去。司马晚晴看那黑裳渐行渐远,松了口气,她真怕他看穿段裴二人的乔装。
“有些舍不得?”
段喻寒云淡风清的开口。黑眸射出宝石般璀璨的光芒,直欲探视她心底每一个角落。
司马晚晴怔了一怔,知他有所误会,却不想解释,低头就走。
一把抓了她左臂,段喻寒一字一字的慎重叮嘱着,“离他远点。”
他还是那么霸道得近乎无理,司马晚晴忽然想狠狠刺痛他。美目流转间,冷笑如秋草覆霜,“与你无关。”
“你可以利用他,但你一定要记住。这人太危险,为了自己的利益,随时都可能出卖你。”
虽然武林中盛希贤风评甚佳,但段喻寒太了解男人的野心。
“出卖我?他再怎样,也不会比你更狠。”
想到昔日他对司马家的诸般阴谋暗算,她好心寒,明媚的眼波突然幻作了千百把锋利的小刀,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将眼前的他万仞穿心。
段喻寒无奈的松手,眼眸深处都是她的影子,不发一言。他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会伤害她?伤她最深的恰恰是他自己啊。也或许,除了他,再没人能伤得她摧心裂肺的痛。
司马晚晴再不看他一眼,匆匆而去。裴慕白拍了拍段喻寒的肩,以示安慰。旁观者都看得出晚晴不会和盛希贤太亲近,段喻寒是关心则乱,过于担心了。
是夜,司马晚晴哄司马冰睡后,独自回屋。前尘往事在心头盘旋,竟无法入眠。当年,就是在这里,她穿越熊熊大火救了他,一心只想结束对他的爱,不料孕育了冰儿,进而促成他和她的宿世姻缘,彼此间再也挣不脱,离不开。
当时她若知道事情会演变到如此惨痛的地步,她还会不会一心要救他?
颓然起床,随手披了外衣,推开窗,听得窗外晚风凄然叹息之声,轻若片片冬雪飘落心间,只觉阵阵心寒。
“笃笃”的敲门声,寂静夜里,分外清晰。是段喻寒?她犹豫了装没听见,待要关窗,影子一闪,窗前却是那锦绣云纹。
“是你?”
不是段喻寒,她不知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。
“怎么又伤心?”
盛希贤迅速捕捉到她眼底来不及掩盖的伤感。
她强笑了一下,“没有啊。”
“我有事问你。”
她越是装坚强,他看在眼里,越是心疼。就算段喻寒死了,她还是把他好好收藏在心底,在无人时思念着。或许此刻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她全身心投入做另一件事。
他进屋来,似笑非笑的望定她,“你几时武功如此了得,居然能把师父绑起来?”
“师父那时好像中了传说里的移魂大法,整个人呆呆的,我才有机可乘。”
好在巴摩克当时施展武功,没人看见,她自然可以瞎编。
“是吗?”
他知道她在说谎。因为巴摩克在清心雅苑苏醒后,刚一解开天蚕丝,就势如猛虎般攻击所有人,厉冽出手也阻挡不了,直到最后他匆匆赶去,才把巴摩克拿下。
“师父现在怎样?要尽快找人解除移魂大法才好。哎,居然忘了问胡天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?”
她懊恼的秀眉微拧。
他轻轻笑了,“凌珂舟已去看过,他有法子救,师父没什么大碍。”
他不想戳穿她的谎言,让她尴尬。他只在想她究竟瞒了他什么?
“真的?太好了。”
她皎洁月光下的脸,娇脆的轮廓,依稀带着孩童般的纯真无邪,让他怦然心动。
“我也有事问你。”
她敏锐的察觉他目光的灼热,不着痕迹的让了一步,“那纸上胡天的印记怎会仿得那么逼真?”
“不是仿造,那本来就是他的印记。”
“怎么会?我第一次看时,纸上明明没印记?”
他得意的道,“我命人找来以前胡天代表牧场和别人定的契约,然后用移花接木之术,把他的印记剪接到那纸上。”
她不禁赞许一笑,“是了,有了印记,他就再不能抵赖。现在他被逼现出原形,封三他们再不会被他蒙蔽,更不会帮他了。”
又续道,“我明日就和封三他们赶回牧场。圣武宫事务繁忙,你还是留在杭州好了。”
奇异的,盛希贤不答话,眼中忽现了一丝狂狷不羁,手指轻点上她花瓣似的唇,婆娑着流连不去。心砰砰直跳,她慌慌的要退开,他的手臂已牢牢揽过她的纤腰。
“你……呜……”
迷蝶香味幽幽的自唇齿鼻息间沁入心脾,他的气息层层笼罩着她,中人欲醉。
一抹酡红飞上双颊,她迷蒙着要扭头让开他的唇,他的手却从后面托住她白皙的颈,再不让她逃避半分。醺醺然,眩晕的感觉让她好似漂浮在白云间。
纠缠,辗转,恣意品味她的醇甜,指端抚过那滑如丝缎的肌肤,听她韵律纷乱的心跳声,他有些神荡意驰。贪婪的呼吸着,原来沉浸在她淡雅体香中的感觉是那么美好。时间仿佛凝滞了,他好希望就这样永不放手。
良久,他恋恋不舍的松开她,只看到她水样黑瞳里雾气茫茫,眉宇间梦幻般的沉醉。
“我爱你,我不会让你离开我。”
静谧的夜中,他清越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潺潺溪水般流淌。
身后一片冰冰凉凉,不知何时,外衣已滑落,她的背心紧紧抵着墙边一人高的铜镜。森冷的触感让她陡然惊醒。思及他的吻,他的话,不禁冷汗淋漓。为什么面对他的亲密举动,她想的只是逃,而不是反抗?为什么没有坚决拒绝,任他吻了这么久?为什么只爱段喻寒一人,却能接受他这样的行为?
镜中的自己,满脸的惶然乃至不知所措,一瞬间她不敢看他。
她却不知他此刻也十分震惊。那种男女间痴缠的情话,他从来都不屑,刚才怎会脱口而出,还说得那么真挚自然?或许他该离她远远的,好好静一静。儿女情长,不是他要的,他只是渴望拥有她而已。
“厉冽会随你一起去牧场。遇到任何危险,拿这个令牌给他,他会照你的吩咐召人来帮忙。”
定了定神,盛希贤冷静的一一交待。
她低头接过令牌,那令牌还带了他的体温,触手一片暖意。
“我走了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他回望的眼神,那般清冷霸气,她几乎疑心刚才所感所听不过是幻觉,霍然住口。
“想说什么?”
见她欲言又止,他不觉放缓口气,清亮的双眸多了些柔和。
“谢谢你。还有,我不是司马烈的女儿,我根本没资格拥有烈云牧场。”
她说得极清楚。
细长的凤目突绽放出晨曦般耀眼的光,他纵声大笑,“是与不是,有什么关系?”
她想告诉他,不要企图通过占有她,来控制牧场?告诉他,他想达到一统武林的目的,得到她一点用处都没有?她对他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?
月色如水,映得她肌肤如冰似玉,眉与眼,美得不近情理,美得渺茫。他最后看了她一眼,转身间,所有的笑意全收敛起来。就算他说爱她,就算他付出怎样的真情,怎样对她好,她还是一心想推开他。既然如此,他又何必对她好?
黑裳如鹰翼飞翔,终溶入无边夜色中,她呆立窗前,竟有些惘然。
翌日,司马晚晴和司马冰、江如画乘马车先行,段裴二人及厉冽紧随左右,封三等带了假段喻寒的骨灰跟在后面,匆忙赶往牧场。 04-05
第19章:曾经沧海
一路上,司马冰因寻回娘亲,悲痛之情渐渐淡化,总算又能笑出声来,其余人等却均是心情沉重。
司马晚晴除了和冰儿逗乐,其余时候甚是严肃,和封三等分析胡天下一步作为,话不多却说在关键处,封三等对她不觉刮目相看。论思维缜密,虑事周详,心机深重,若假以时日,要她做另一个段喻寒也不是不可能,只是她始终不及他冷酷狠辣罢了。
刻意的,她避免和段喻寒目光相撞,更避免和他单独相处。那黑眸中无边无际的情深爱重,她已无法欣然承受,更恐惧每次见他时为之悸动,痛苦的爱恨煎熬,有如万蚁噬心般难受。
她的心情,裴慕白最是了解,每每用“传音入密”说话开解她,后来索性悄悄教了她施展“传音入密”的法子,让她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和他畅所欲言。如此,她倒没那么抑郁寂寞了。
而厉冽,除了入房休息,几乎时刻都随在她身侧,密切注视她的一举一动。她也不以为意,只做视而不见。
这日午饭后,众人稍事休息,她耳边又传来裴慕白“传音入密”的声音“段喻寒身体尚未恢复,就急着赶到云来居,这几天没服药又忙于赶路,我看他脸色越来越差。只怕是体内淤气未散,血气不足,精神体力都大为虚损。”
她的心猛的一沉,随即若无其事的答着“他一向身体底子好得很,死不了,随他去吧”“小晴,你变狠心了。”
裴慕白一叹。
“他说过,对敌人仁慈,就是对自己残忍。我不想对敌人太仁慈。”
“他之所以失去武功,全是因为经脉受伤还强要替你解浪蝶的毒,才会错过治疗时间。你知道吗?”
耳际有些嗡嗡作响,她忆及那日床单上的斑斑血迹,豁然明白。用力咬了樱唇,乃至渗出丝丝血印,她仿佛只有借血腥之气才能抑制满腔的悲伤。他既然当日做的阴狠毒辣,如今又何必为她付出良多?她宁可他象报复司马烈那样对她,那她就可以全心全意的杀他而后快,强似此刻心痛如绞,却遍寻不到止痛的药。
她默不作声,裴慕白知她必定心软了,又道“去年龟兹国向皇上进贡了十颗玉祥百花丹,据说可医百病,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,不知是否能治好他的经脉。我已跟外公写信说了,要他向皇上讨来,不日应该就能送到。”
“慕白……谢谢你,那药……还是不必了。”
遥遥的,看到段喻寒在外面和冰儿玩打弹珠,冰儿高兴得咯咯大笑,她忽觉得疲惫不堪。
“他说有正经事跟你谈,约你晚饭后见一面,你看着办吧。”
裴慕白不再多说,加入打弹珠的行列,三人玩在一处,十分融洽。
她怔怔的瞧着他们,忽觉有人看得自己很不自在,回望时,原来是厉冽。心头蓦地划过湖边那掩了漫天烟霞的玄衣人影,匆忙上了马车。
垂了帘子,一下午都心神不宁,直到当晚,在客栈附近的山头上看到段喻寒,那颗心才安定下来。
依然是普通侍卫装扮,戴了面具的脸不过是普通人的容貌,可他就那么随意立于风中,素袂飒飒,乌丝飘飘,愈显得菁华内敛,神韵独秀。四周夜雾飘渺,万千灯火阑珊,仿佛都在为他而徘徊闪烁。她不得不承认,有些人天生就不会、也不该居于人下,段喻寒恰恰是这种人。
“你终于肯来见我。”
他悄然一笑,却极目远眺,不看她。
“有什么要说就快说。”
她站到他身侧,淡淡的开口。
“你信任封三吗?”
“他不值得信任?”
她狐疑的反问,据她观察,封三确无不轨之心。
“我当年蓄意报仇,封三完全蒙在鼓里,什么都没参与。他只是最后按我的吩咐,找来证人揭穿你的身世。所以,你不必恨他。此人稳重可靠,谨慎细心,时常有所创见,是牧场难得的人才。不管是对付胡天还是管理牧场,你都尽可以放心用他办事。”
他平静的说着,表面上是替封三说话,却有交待后事的意味。
胸口酸楚得厉害,她竭力保持生硬的口气,“当年的事,你是主谋,胡天是从犯,还有个姚四娘,是吗?”
“是。”
他的声音略有沙哑,还是极清晰。
“好,我知道该怎么做,你无需为封三担心。”
当年之事迅速自脑中闪过,凉飕飕的笑意飞上她的唇边,“至于你、胡天和姚四娘,必须还死者一个公道。”
他默然不语。她继续冷冷的道,“还有事吗?”
他摇摇头。
她径自转身就走,行到半路,思及他始终不曾看她一眼,有些不安,终忍不住回头望去。远远的,他的身影那么落寞孤寂,仿佛连带了满天繁星也黯淡下来。蓦地,身影剧动,倒了下去。
心一颤,飞一般掠过去,她慌慌的扶起晕厥的他。他的手冰冷如铁,血珠自鼻翼滴滴答答的落在她衣襟上,殷红一片。狠狠掐下他的人中穴,他却毫无反应。贯注内力至指尖,猛戳他膻中穴,通常此举会使人剧痛无比,立刻清醒,可他恍若全无知觉,还是昏迷不醒。
心杂乱而无力的跳着,她努力告诉自己要镇定。小心剥下他的人皮面具,那每日在心头萦绕数次的面容,真真切切的显现出来。五官一如既往的精致绝伦,却清瘦了许多,容色蜡黄,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。
将他背靠树放好,十指紧扣,掌心对掌心,把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他奇经八脉。半柱香工夫,终于听得他喉头咕噜作响,忙轻拍他的背,一口淤血激喷而出。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,但目光滞涩,好似神智不清。眼白处布满血丝,怪不得他刚才不肯面对她。
他毫无生气的脸,让她胆战心惊。轻抚那挺秀的眉,不知不觉,热泪簌簌而下。
咬咬牙,匆忙用手帕抹去眼泪。她尽全力托了他的腰,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,施展轻功,静悄悄的回了客栈。看看四下无人,带他闪身进了裴慕白的房间。
“他怎么了?”
裴慕白见状大吃一惊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小心翼翼把段喻寒放到床上躺下,他却一阵剧咳,殷色的血直喷出来。
“寒,”
她低声叫着,已是泪水盈盈,再说不出半个字。纤手紧执了他的手,好想把自己的精神和热量都传给他。
裴慕白轻拉她起身,“别急,先请大夫来看看。”
又道,“厉冽在客栈找了你半天,不知有什么事。你衣服上都是血,赶快回去换了,给他发现不好。”
“嗯。”
她心中一凝,伤心之余警觉陡生。再担心段喻寒,也不能让厉冽看出破绽,否则他报告给盛希贤,只怕段喻寒死得更快。
推门四顾,外面空无一人,连忙回了自己房间。刚脱下血迹未干的外衣,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。一扬脸,看到镜中的自己泪痕宛然,竟有些陌生,不由怔了一怔。
镜中影子一闪,身后赫然多了一个厉冽。他居然不等她开门,直接从窗户进来。
“出去!”
她此刻只穿了薄薄的丝质小衣,正是春光乍泄,急急的掩了领口,向他怒斥道。
厉冽背过身去,“你刚才去哪里了?”
“不敢劳烦厉护法费心。”
迅速拿了件外衣穿上,她不冷不热的道,“但不知深夜倒此,有何要事。”
厉冽下午忙忙的离开,回来就急着见她,必定有重要事吧。
厉冽也不言语,把手中包袱往桌上一放。她缓步过去解开包袱,顿觉眼前一亮。里面叠了一件似银似雪的衣衫,密密织就,却瞧不出是什么质地。
伸手轻触,柔软如丝棉,温暖如春风,她心中一动,脱口而出,“这是仙灵软甲?”
双手贯注擎天无上心法的内力,使劲一拉,寻常衣衫早已粉碎,那衣衫却毫不变样,果然坚韧异常,非同凡响。
她惊讶的看向厉冽。厉冽难得的笑了笑,“没错。”
闻名天下的仙灵软甲,据说刀枪不入,且有护心之功效,练武可以事半功倍,历来被尊为武林至宝。厉冽拿来,难道是盛希贤要送给她?这东西自然是举世无双的宝物,更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,可她若收了,岂非欠了盛希贤一个大大的人情,会让他有更多幻想?
她干脆的把包袱系好,推到厉冽面前,“请转告宫主,他的盛情,晚晴不敢当。”
厉冽没料到她会断然拒绝,脸色微变,温言道,“就算你用不着,司马冰穿这个却是再好不过,这软甲在任何时候都能保他不受伤。”
“不用。冰儿我会保护。宫主的好意,晚晴自会铭记于心,但这软甲晚晴受不起,请收回吧。”
她毫不犹豫的再次拒绝。
厉冽眉梢浮了一丝古怪的笑意,“你当然受得起。”
语调满是暧昧,好似知道她和盛希贤之间曾经怎样的亲密。
双颊一阵发热,镜中的她如美玉生晕,娇艳尤胜桃花。微微侧了脸,她肃然开口,“厉护法最好不要乱说话,否则,就算你在圣武宫中身居高位,晚晴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一缕寒光从厉冽眼里迸出,随即迅速化于无形。他嘿嘿的笑了,“多少女人全心希冀的,你偏偏不要?真不知该佩服你的勇气,还是骂你愚蠢。”
“我怎样,不劳厉护法关心。”
她不屑的直视他。
厉冽死死的盯着她,半晌才道,“软甲你不要,就亲自送还吧。”
蓦地转身就走。
“等等。你把东西拿走。宫主若有所介怀,你把这信给他就是。”
她叫住他,自己的包裹里拿了封信递过去。那信她早就写好,一直不知该不该给盛希贤。今晚的事,她知道盛希贤对她尚未放手,她只得坚决的送出那封信。
厉冽停步接了信,忽然说了句,“真奇怪,你那两个侍卫旧识,居然有一个完全不会武功。”
她的心不由漏跳半拍,怎么厉冽早就注意段裴二人了?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,“厉护法果然观察细致入微。可惜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一点意义也没有。”
双手抓起包袱塞到他手上。
厉冽深深的望了镜中的俏人儿,那般美丽,却那般倔强坚决的拒绝,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啊。转眸间看到她冰冷的目光,他迅速推开手边包袱,飞出窗外,只丢下一句,“软甲既已送出,不管你要不要,都不会再拿回来。”
她此时大半心思惦记着段喻寒,竟没注意厉冽与往日有什么不同。俯身捡起地上的包袱,指尖莫名的一片寒意。盛希贤对她付出的,是否也是不管她要不要,他都要逼她接受呢?
给他的信里她只写了十四个字——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盛希贤应该明白其中的含义。只希望他能体谅她,希望他明白感情不可勉强。细想起来,他那样高傲的男子,是不会强迫她的吧。
急切的,她想去陪着段喻寒,但思及厉冽适才的话,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留在屋里。在床上辗转反侧至清晨,终于趁众人收拾东西准备起程时,悄悄溜到裴慕白那里。
一夜过去,大夫也来诊治过,开的药也服了,段喻寒依旧不曾醒来。呼吸声竟极轻微,几不可闻,仿佛已濒于死亡边缘。
“不许你这样吓我,你答应过的,不会要我再为你担心。”
昔日他中了天下第一暗器后生死未卜的情形历历在目,她拉了他的手,趴在床沿无声的抽泣。
“可惜我的大还丹从前救你时用完了。”
裴慕白也很焦急。她心念电转,猛的跳起来。大还丹,固本培元、增强体力的第一良药。裴慕白没有,封三他们也没有,但是圣武宫未必没有。
冲到门口,却又驻足不前,她犹豫片刻,还是奔了出去。一问之下,下人说厉冽又离开了,似乎是走东边的山间小路。
施展轻功飞速追去,隐隐的,透过茫茫晨雾,她看到一个人影御风而行,“停一下,我有事问你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那人回转身来,凝重的黑在白雾中有些迷迷蒙蒙,慑人的气势却丝毫不减的压过来。
一瞬间,她脑中有点混乱。居然是盛希贤?他怎会在此,厉冽呢?对着她最想避开的人,她只想转身就走,然而段喻寒的影子在心头晃了晃,她还是决定留下来。抬眼看他,心乱如麻,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“究竟什么事?”
走近来,他看到她眉宇间丝丝凄楚,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楚楚可怜,不免有些讶异。
“你……看信了吗?”
他这样的心平气和,她反而忐忑不安。
“你的字法度严峻,风神质朴,深得颜体的精髓。”
他对“曾经沧海”的话避而不谈,只是悠哉的笑。她摸不透他想怎样,只盼他是决心放手才这样平静。
“有什么话你说。”
他很少见她如此踌躇。
她定了定心,小心的开口,“我想问你有没有少林寺的大还丹。”
“大还丹?你要那个做什么?”
他实在想不出是谁受了重伤,要大还丹来医,还让她如此紧张。
“你有的?有就借我好不好?”
听他言下之意,倒似确实有,她欣喜之余忙道。
“仙灵软甲你都不要,怎会要我的大还丹?”
他若有若无的笑着,语调略带讥讽不平。
她咬了咬嫣红的唇,依然坚定的说,“仙灵软甲我不敢收。大还丹呢,你若真的有,请你借我一颗,我以后自然会还你这个人情。”
他灼热的目光在她倔强的小脸上逡巡不去,良久才道,“你要,我就给你。不过,你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,作为回报。”
她对他的抗拒,昨晚他看得一清二楚。他只疑惑,她是为了谁来向他求药?
她惊疑不定的望着他,一时间无法回答。
他忽而哈哈大笑,“帮我做一件事不是很难,我不会借机要你嫁我的。”
“我答应你。但是帮你做的事,不可以违背仁义之道,不可以伤害别人。”
虽讨厌他轻薄的口吻,但听他那么说了,她还是放心不少。
他玩味的瞧着她严肃的脸,“这个自然,你大可以放心。至于大还丹,我没带在身上,稍后会命人送来。”
“多谢。”
不管怎样,他肯伸出援手,她还是感激他。
“不必谢我,你记得自己的承诺就好。”
“晚晴告辞。”
既有了希望,她此刻只迫切的想回去看段喻寒。
她的身影翩然消失在渐渐散去的迷雾中,他目送她,郁郁的不适在心间盘旋不去。那日云来居一别,他就闭关练功,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,摒除杂念。告诉自己要理智,放了她,也放了自己,对彼此是最好的选择,可他却无法抑制心的向往。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她用这十四个字再次拒绝他,他心底的爱念却越来越浓烈。他不信战胜不了一个永远逝去的段喻寒,他更相信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
第20章:恍如隔世
翌日,果然有圣武宫人送来大还丹,不是一颗,而是两颗。司马晚晴把药给段喻寒服了,又和裴慕白轮流帮他运功,将药力散开,送至全身经脉骨骼,这才稍稍休息。
捻了剩下的那颗大还丹,司马晚晴怔怔出神。盛希贤多送一颗,自然是给她以备不时之需。就算她屡次拒绝他,他对她始终是关心爱护,可他的浓情厚意,她今生是无法同等报答了。
将大还丹重新放回白玉药瓶中,想起自己包裹里深藏的那个一模一样的药瓶,忍不住喟然一叹。或许,她欠盛希贤的,比欠裴慕白的更多。至少,她从未算计过裴慕白。
视线过处,尽是段喻寒一动不动的模样。看得久了,有一种错觉,仿佛他是上天亲手雕刻的完美石像,本不属于人世间的。
思及相遇以来的种种,司马晚晴黯然神伤。他是一心期盼她原谅,可她怎能说服自己原谅他?或许,此刻想什么都是多余的,因为他可能永远长眠下去,只留她和冰儿在这寂寞的人间相依为命。
“醒来!你不醒我一生一世都恨你!”
哽咽着,她嘶声在他耳边喊道。从小到大,和他呕气,为他伤心,被他故意逗弄,每一次她都是泪水涟涟。后来恨他,曾发誓再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,此刻,却依然止不住的泪涌如泉。她好怕,如果大还丹也没作用,她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到几时。
“你的命是我的,我不许你死,听到没有!”
瞧他的脸色渐渐自蜡黄转了苍白,愈显得清瘦非常,她阵阵心酸。
“小晴,冷静一点,他会好起来。”
她一脸的焦急担心,裴慕白几乎想搂过她好好安慰,但他立即克制了这冲动。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,他们之间就注定是相见恨晚。他不会试图挽留不属于自己的人,徒增她的困扰。
“真的?”
“当然。”
望着裴慕白真诚温暖的眼睛,她凄然一笑,但愿天从人愿吧。外面忽传来“砰砰”的爆炸声,随即是客栈里许多人的哭喊奔跑声。
胡天派人来袭?她一震,迅速推门出去,果然透过浓烟,看到客栈屋顶上站了数十个黑衣人,个个手里拿了雷震子。
“夫人,你在这里,让我们好找。”
封四匆匆冲过来,“快走,封执事正护了小少爷从后门走。”
“为什么要走?”
司马晚晴忽而冷冷的笑了。当日若非胡天炸绣舫,段喻寒定然不会重伤至此。今日胡天又想置自己于死地,她不会让他得手。
“叫他们运水来,快!”
简短吩咐封四后,她足尖一点,跃上屋顶。此刻客栈下方青烟滚滚,上面一时看不清底下的情形,倒没再扔雷震子。
她翩若惊鸿的身影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那些黑衣人。黑衣人本来正得意,待发现她从浓烟中突现,要避开已是不及。想扔雷震子,却距离太近,只怕爆炸后反而伤了自己,一时均慌了手脚,纷纷摸出刀剑,向她攻去。
飞天羽化的轻功尽情施展,她飘飘若仙般在黑衣人和数件兵器间穿梭。所谓擒贼先擒王,没看到胡天,她只想尽快揪出领头的,好制止他们的行为。
“夫人,水来了。”
牧场众人在下面喊着。
“好。”
她皓腕上的天蚕丝倏地飞出,穿过逐步散去的烟,迅速缠了底下水桶的柄,把桶拽了上来。随手一抓,以擎天无上心法凝水成瀑,哗哗的泼洒向那些黑衣人。
黑衣人自然知道,雷震子若湿了,根本不能用,是以均慌忙躲避。怎奈她身影如风,动作奇快无比,下面的水又供得及时,不过片刻,那些黑衣人已个个如落汤鸡般,湿了个从头到脚。
“撤,快撤。”
一个黑衣人大声呼喝着,似是众黑衣人的头。
“既然来了,哪有这么容易走?”
司马晚晴冷哼一声,天蚕丝鬼魅般缠住那人的脚踝,随手一扯,那人踉跄倒下,被她拖到脚边。
“不许走,谁走,我就杀谁!”
她如凛冽寒风般的声音响彻客栈内外。众黑衣人见她一招擒住头儿,自忖武功低微,定逃不过,都老老实实的停步。封三等忙跃上屋顶,将他们团团围住。
司马晚晴厉声问道,“你们是胡天派来的?”
众黑衣人忙点点头。
“他是不是要你们把我们赶尽杀绝?”
众黑衣人瞧她冷若冰霜的模样,不敢点头称是,却也不敢摇头骗她,都呆在那里。
“我知道你们做胡天的属下,有时是身不由己。不过如今有这么多人受伤,无论如何,你们也要有所交待才行。你们说,是不是?”
她语气稍有和缓,说的话却骇得众黑衣人透心凉,不知她要用什么法子惩罚自己。
众人往下看去,客栈内哀嚎声一片,地上处处鲜血,封三的手下还有许多无辜住客都伤到了。难道她要以牙还牙,以血还血?
天蚕丝拖过那个头儿,纤纤素手凌空一抓,地上一把长剑倏地飞入她手中。唰唰几下,森冷逼人的剑光在那人头顶胸前手边脚下如闪电般饶了一圈。那人骇得面无人色,待她收剑,却又没什么疼痛的感觉,不觉嘿嘿一笑,“你是怕了我们主子,不敢伤我吧。”
“是吗?”
她笑得诡异莫测,虽是春日,众人仍感到凉意自脚底直窜上心头,刺骨的冰冷。
那头儿挣扎着要爬起来,却在动的一瞬间,身体爆裂开来,碎成千万片,四处飞溅。黏糊糊的液体如血雨般落到众人的脸颊衣衫上,还温热着,众人骇得魂飞魄散,动也不敢动。
她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,凌厉的目光逐个扫过众黑衣人的脸,众人都紧张得冷汗直冒,唯恐自己成为她下一个目标。
“今日我放了你们,但你们不能再回去帮胡天做事,否则让我看到,就是这样的下场。”
她不紧不慢的说着,众黑衣人如蒙大赦,却面面相觑,没人敢先走。
“夫人饶了你们,还不快走!”
封三喝道,那些人这才慌忙离去。
她环顾牧场一干人等,温言道,“以后遇到雷震子,不必惊慌逃跑。雷震子虽然杀伤力很大,但近距离很难使用。还有,它最大的弱点就是怕水,一旦沾水就全无作用。”
这些她一早想到,只因一心挂着段喻寒的伤势,忘了跟他们说了。
“是,”
刚才她决策之果断正确,众人看在眼里,皆心悦诚服。
“好了,你们去安顿一下,仔细照料那些受伤的。我有点累了。”
司马晚晴淡淡的吩咐下去。
封三上前道,“夫人昨日说练功有所阻滞,身体不适,所以行程暂缓。如今没什么大碍吧。”
“没事。对了,牧场方面有什么新消息?”
“胡天已赶到牧场,还四处散布谣言,说夫人和属下里应外合,在杭州设计谋害了主上。小少爷也被我们抢走,他是得知真相后好不容易逃回去的。他还假造了主上的骨灰,假意供奉,煽动牧场许多不知内情的人,要他们来报仇。”
封三言下甚是气愤。
“张老有没有被胡天控制?”
她早料到胡天会混淆视听,颠倒黑白。
“不是很清楚,因为张老很久没露面。”
封三又道,“其实张老素来是墙头草,两边倒。那边有好处,他就跟谁。要是他已投靠胡天,也不足为奇。”
她皱了皱眉,“你先下去,我要好好想想。”
封三躬身离去。
胡天应该已在牧场设了种种陷阱,等他们回去。届时,她要怎样才能既戳穿胡天的假面具,又保得众人安全?
思索着,一瞥眼,看到厉冽在身后不远的大树上,她忍不住发问,“刚才你在哪里?”
“在树上。只不过夫人没注意而已。”
一股怒气自心头升起,她厉声道,“在树上?你见死不救?任那些人残害无辜?”
“宫主只叫我保你的安全,我可不管其他人的死活。”
她瞪了他,迅速转身而去。从前圣武宫是同盟是朋友,可曾几何时,盛希贤和他的手下却成了她竭力想避开想摆脱的负担?
趁厉冽不备,她闪身进了裴慕白的房间。扑到床边,段喻寒仍无起色。适才那样巨大的爆炸声也不曾叫醒他,难道他真要丢下她,这样沉睡下去?
她斜坐在床沿,有种恍若虚脱后的极度疲惫感,叹息道,“我刚才是不是太狠了?也许我不该杀那人,上天念在我放那人一条生路,就会让寒醒过来。”
“你没做错。你若不杀一儆百,其他黑衣人不会罢手,更不会离开胡天,有所悔悟。”
裴慕白知道她此刻心中必定极不舒服。
“慕白……”
她无力的靠向他胸前,她终究是不喜欢杀戮和血腥。裴慕白自然的揽过她肩头,拍了拍,久违的安全感让她渐渐平静下来。
良久,裴慕白想让她坐好,这才发现不知何时,她已进入梦乡。连日不眠不休的守着段喻寒,刚才又是一场激战,她是该好好休息一下。托了她的头,扶了她的腰,要将她小心放到床上,她却“嘤”的往他怀里钻了钻,仿佛不愿离开这唯一的温暖。
她的脸依稀满是忧愁,裴慕白心中一叹,终不忍推开她,挪了挪身子,让她靠着自己睡得更舒服。看她娇柔的依过来,听她平缓悠静的呼吸声,细数她纤长的睫毛,他几乎想永远沉浸在这温馨中。然而,他是清醒的。有些东西,强求只会令所有人痛苦,只要她快乐,他宁可只做她的哥哥。
“嗯……”
恍惚间,段喻寒发出模糊的鼻音。她霍地惊醒,冲过去抓了他的手,一瞬不瞬的瞧着他。
“晴……”
他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,却清清楚楚是她的名字。无边狂喜席卷而来,她说不出话来。只有泪珠不期然的滚出来,控制不住的一滴滴落下,湿润了她和他紧握的手。
他的双目缓缓睁开,那熟悉的黑眸终于又呈现在她眼前,依然是清澈如水,幽深似潭,此刻荡起温柔的涟漪,层层包围着水中央那小小的她。
恍如隔世重逢,她痴痴的望着他。拥有时,只知其珍贵,等失去时,才知他更是自己魂魄相依的另一半。上天终将他送回她身边,是要她从此珍惜善待他吗?
“别哭……”
他勉力挤出这两个字,言语罢已是一阵巨咳。
小心的帮他拍背,她脱口而出,“不许再说话。”
话一出口,彼此都心头一震。有多久,多久她不曾用如此温柔而略带强制的口吻对他说话?刹那间,新婚之际诸般旖旎情事,飞速自心头划过,如雨后彩虹般映亮了彼此的心。
那时候,他总爱在她清晨将起未起时,抱了她蹭来蹭去,她就会羞红了脸,啐道“不许乱动”她若是练武练得时间长了,他就故意说她练得不对,其实是想拉她去打猎,她就会瞪着他,佯怒着警告他“不许说话”她哄冰儿睡觉时,难免疏忽了他,他就故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,每次都被她娇斥曰“不许吵冰儿”“饿吗?”
她回过神来,不觉已是昔日温婉的语调。他却动也不动,只恋恋的瞧着她。
“我问,你答。是,你就眨一下眼,不是你就不眨眼,好吗?”
她猜想他一定是没力气点头摇头。他顺从的眨了眨眼。
“饿吗?”
她仔细留意他的眼睛,他一动不动。
“冷吗?”
他的眼睛一眨不眨。
“疼吗?”
他还是没反应。
“寒……”
心仿若被抛到雪水中,强烈冰冷的恐惧逼得她几近窒息,她好怕他又变成全无知觉的石像。
水样黑眸转了转,湖面漂了淡淡的笑意,好像在说“我没事,你别担心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或不是?”
她稍稍安心。
黑眸贪恋的凝视她,她陡然间明白他的心思。若是她死里逃生,只怕一醒来也会象他一样,目光再舍不得离开对方半刻。
素手轻覆他的额头,体温已恢复正常。另一手要放开他的手,黑眸却不舍的看过来。
“受伤了要乖一点……”
她浅浅一笑,抽出手,到桌边把剩下的大还丹拿出来,化在温水中端过来。她略略扶起他,用勺子一口口的喂他,他听话的咽了。
这次他没问是什么药,是深信她不会害他,还是不管她喂他的是毒药还是良药,他都心甘情愿领受?无论哪一种,都是因为他爱极了晚晴吧。裴慕白揣测段喻寒的心意,再看此时二人的和谐亲昵,舒心一笑,有时把晚晴单纯看做妹妹,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和快乐。
接下来的几天,司马晚晴命众人在客栈养伤,暂停行程。每日里她都拿参汤等给段喻寒喝,也运功帮他扫除体内淤气,他脸上总算渐渐有了血色,也能下地走动。身子虽然尚虚,但已无性命之忧。她和裴慕白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回原位。
只是,有时凝视他恬然入梦的睡颜,她胸臆间充溢的不是欣喜,而是涩楚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除了初见他醒的那一刻,这两天,她对他的笑意软语,有时是刻意做出来的。她不想他死,她也想他快点好起来,可她却无法把所有仇恨看做过眼烟云,一笔勾销。
这天深夜,料想段喻寒已睡了,她才去。进去时,他果然安稳的睡着,清逸若诗的脸上凝了昔日难得一见的安宁。也许,暂时不居于权利顶峰,又被心爱的人悉心照料,在他,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放松时刻。
“他今天怎样?”
她小声问。
“很好,出去走了一圈,胃口也不错。”
裴慕白说完,忍不住又加一句,“你没来,他虽不问,但我想他心情一定不好。”
“你认为我该天天陪着他?”
她纤眉微皱,“除了他,还有冰儿,还有很多事要做。”
“你担心胡天?”
她点点头,当下把近日胡天在牧场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,最后才说,“我在想,怎么对付他,才能最快最好,伤亡最少。”
裴慕白沉吟一下,“象在云来居那样,找常胜当面揭穿他,恐怕不行。胡天一定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当众说明。”
“不错,只怕我们还没靠近牧场,他已派许多人追杀过来,那些人不会听我们解释。”
她可不想和无辜的人起冲突,让他们做无谓的流血牺牲。
裴慕白继续道,“关键是戳穿胡天在牧场造的谣言,揭破他的假面具。只要有机会有证据指出他是叛徒,我相信牧场的人自会分辨是非曲折,和他划清界限。到时候,要捉胡天易如反掌。”
“我还担心一件,封三已派人查探,但到现在还没有岳叔叔的消息。就算我们捉了胡天,难保他最后又以此来要挟我们。”
虽确定岳中正不会被折磨,但没救出他来,她总是担心。
“别皱眉,再皱就变老婆婆了,不过我想就算变了老婆婆,你也是最漂亮的那个。”
见她眉间抑郁益重,裴慕白只想逗她放松一些。如今,她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和负担,绝非好事。
好久没听他这样说话,她呆了一呆,终忍不住展颜笑了,“这样的恭维话,你还是说给别人听吧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随即各自陷入沉思。
她走到床边,俯身细细看段喻寒。容颜清减了几分,依然无损他的俊雅美丽,只让她为之丝丝心疼。其实,她已想到对付胡天的法子,可她不想那么做,因为赢的机会只有一半。而万一输了,她将失去她最珍爱的人。
他清爽怡人的气息在四周飘荡徘徊,她微微合了双眼,一任它入侵她的灵魂。半晌,她低语道,“我知道你没睡。”
他倏地坐起,融融笑意自唇边飞上眉梢,如朦胧月光下怒放的曼陀罗,优雅绝色,百魅横生,诱惑着她不得不注视他,“有个办法,可以立刻揭穿胡天的真面目。虽有点危险,但值得一试。”
“不必说了。慕白和你,明天就回江南。”
她敏锐的察觉他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,迅速打断他。
“让我帮你。”
他认真的说,她却侧了脸恍若没听见。
他唇边忽挑起一丝戏谑的笑,“你舍不得我冒险?”
第21章:重归故里
翌日清晨,司马晚晴拿了收拾好的包袱递给裴慕白,用传音入密道,“带他回江南,随便什么地方避避就好。包袱里有些银票和衣服,你们一路小心些。”
“不想杀他报仇了?”
她纤眉舒展,平静的笑,“让他走,对大家都好。我不会再执着些什么。”
既不执着的恨,也不执着的爱,从此以后,他是他,她是她,两不相欠,各不相干。这就是她要说的?
裴慕白不接包袱,“他不会走,我也不会。”
“慕白……夺回牧场是我的事,也算我报答司马家的养育之恩。你和寒,我总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。”
她未尝不明白他深藏的情意,却宁可自己不明白的。
裴慕白坚定的望着她,“你忘了,我答应过司马伯父,要照顾你帮你的。何况,我们发过誓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”
“慕白……”
深深回望,鼻子有点酸酸的,她一时无语。世上唯一一个,对她只会付出,不求回报的男子,为什么她没有早些遇到呢?
轻咳两声,段喻寒走到二人身边。看裴慕白的专注神情,再看她美目中隐隐水气氤氲,他不由皱了皱眉,揽她过来,“怎么要哭了?”
她轻轻让开他的手,“你们就要去江南,我有点难过罢了。”
“谁说要去江南,我又没答应。”
段喻寒随手帮她扶了扶云鬓间摇摇欲坠的玉钗。
“总之,我已经决定了。你们准备起程就是。”
她知道再怎么说,他二人也是不肯走的,当下也不多话,只一瞬不瞬的看着这两个曾和她最亲最近的人。今日一别,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。
“小晴,”
裴慕白还要开口,她已先发制人,并指连点他周身十大穴道,再伸手一托,将他放在椅子上。
偏转头来,她笑了笑,寂寞而决然。段喻寒心头一凝,曾几何时,她居然用如此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神看人?
“晴,你要怎样我现在也反抗不了,但我真不想就这么离开你和冰儿。”
段喻寒轻轻握起她的手。虽近初夏,天气渐热,她的手却冰凉如大理石。
她微微低了头,好似在认真考虑他的话。小巧耳垂上的碧玉耳坠,荡秋千般摇来晃去,那醉人的烟柳翠色映了白皙如玉的颈项,娇丽不可方物,让他着迷之余更是恋恋不舍。
忽而抬头,她定定望了他,好想把他的一个皱眉一个轻笑永远刻在心中,“待会儿,我会叫人来送你们去江南。或许……我该再点了你们哑穴,省得你们在路上乱说话。”
随即依样葫芦,将段喻寒点了穴,放在另一张椅子上。
仔细帮他们整理脸上的人皮面具,直到毫无破绽,她这才满意的笑了。
“晴,你真要这么做,我无话可说。可你总得告诉我,你打算怎么对付胡天,这样我才能放心离开。”
段喻寒语调极其无奈,倒似已接受她的安排。
“你放心好了,等这里的事有个了断,我自然会让冰儿去看你。”
她从怀里取出把象牙小梳,散开段喻寒的发髻,温柔的梳着。
不知怎的,裴慕白有种不祥的预感,和段喻寒对视一眼,均心下一惊。
“你还要和盛希贤合作?”
段喻寒闷闷的问。
“有何不可?”
“我早告诉你,离他越远越好。”
心脏处那根久未发作的针忽刺得他锥心的痛,段喻寒深吸一口气,“你以为圣武宫怎会有现在庞大的势力,不是靠什么仁义礼智信,也不是靠什么以德服人。他这样的人,是不会为了你放弃自己利益的。”
她细心的帮他束发,抿嘴浅笑,“梳好了。”
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。
段喻寒强忍了痛,急促的道,“在某些时候,他和我,是一样的。他会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,扫除一切障碍,获取最大利益。就象我当初,一心报复,什么都不管,什么都不顾,就算明知你最终迟早会发现真相,迟早会恨我,我还是那么做了。”
她斜瞥了他一眼,只觉得那话分外刺耳。他亲口说了,再怎么爱她,再怎么把她捧在掌中小心呵护,终是敌不过一个“恨”字。所谓生死相许的爱,是可以被他丢到一边的。
“不过我知道,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,回到我身边,所以我并不后悔曾经做的事。”
段喻寒语调一转,满是笃定和得意,“你要我走,是舍不得我受伤,对吗?”
她陡然变色,仓皇退开两步。
“舍不得”他说的没错!她再怎样告诫自己,也无法收回对他的爱。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,什么都在他计算之中。从开始计划报复,他就已料到结局会是这样。他算准了,她全身心的爱他,就算知晓真相,还是不忍杀他报仇,所以他才敢那样肆无忌惮的杀人、乃至侵占司马家的牧场!他居然到如今还无丝毫悔意!
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过他,不再计较那仇恨,他偏又说这话,满心的刺痛,激得她怒气上涌。一瞬间,她只想一掌打过去,好让他知道司马家的人不会白死。
裴慕白见她神情阴晴不定,一双水眸中尽是杀气流动,不觉冒了一身冷汗。
她却在转眸看段喻寒的一刹那,敛起那份蠢蠢欲动的杀意,冷冷的开口,“你错了。我要你走,只不过想等杀了胡天后,再好好折磨你,才消我心头之恨。你欠我的没还清,我又怎会这么轻易放了你?”
段喻寒深深看着她的脸,那唇,那眉,那眼,心底既温暖又忧伤。她的话再怎样冷酷无情,都不过是一种面具,一种掩饰。他能看透她漠然下的悲愤,更真切体味到她心间的痛苦。
“要揭穿胡天,很简单。只要你死而复生,种种谣言自然不攻自破。你既是欠了司马家的,我就给你这个机会,帮司马家夺回牧场。至于你会不会落到胡天手上,就自求多福吧。”
她从容的继续说着。既然他这样恶劣,她又何必顾惜他的性命?
段喻寒欣然应道,“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,我求之不得。”
她犀利的目光直逼过来,“你又错了,你我之间不是‘并肩作战’。你要做什么,怎么做,都要听从我的安排。”
段喻寒沉默不语,痴痴的看了她,无论怎样,只要她让他留下就好。
她迅速解了裴慕白的穴,快步出门。身后,几缕晨曦竟是一片昏黄黯淡,一种浓重的绝望笼罩了她的背影。
奔至自己屋内,她终控制不住的弯下腰来,狂喷血箭。刚才急怒之下,心随意动,擎天无上心法的霸道内力已发至指尖,可最后那一刻,她硬生生逼回那可怕的力道,唯恐收势不及,真要了段喻寒的命,却是反攻自身,深受其伤。
下意识的选择,依然是爱他胜过爱自己。舔了舔唇,透心的腥甜,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太痴傻。
那边,裴慕白解开段喻寒的穴道,无奈的瞪着他,“才和好些,你又何苦故意激她?”
段喻寒不答话,只瞧了门外有些出神。眼下形势危急,只要能留下来守在她身边,帮她,他并不在乎她恨不恨他。即便他日真的死在她手上,他也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。
当日午后,司马晚晴命封三等收拾行装,立刻起程,目光掠过段喻寒时,却是清清冷冷,陌生得很。裴慕白屡次用传音入密对她解释段喻寒的用心良苦,她也并不答话,只待在马车里,极少露面。
三日后,一行人等终于离烈云牧场只有十里之遥。她命众人在客栈歇下,又和封三等谈了,随后才来见段裴二人。
“据回报,胡天叫嚣着要为你报仇,救回冰儿,牧场里许多人都被他蒙蔽了。如今,他在牧场周围布置了许多弓箭手,可能还有炸药毒攻之类的陷阱,就等着我们回去。他自己带了姚四娘还有一帮亲信占据万喑堂和共雨小筑,倒是以主人自居了。至于摩珂岭和漫天坊,和平常没两样,想来是他自以为胜券在握,还不想动用自己的真正实力。”
她简单扼要的把情况说了。
段喻寒轻笑道,“其他人不会象胡天那样无耻叛逆,这点我倒可以肯定。”
“是吗?”
艳若桃花的唇瓣嘲讽的扬起,她也笑了,“当年背叛司马烈的人,如今一样被人背叛,这样算不算报应?”
段喻寒也不言语,看她清丽端妍的脸上日益显出的沉着坚定,大感欣慰。蓦地,心中一动,平日里她最讨厌如此艳丽的胭脂,且气温越来越热,她怎么到比前几日多罩了件外衣。
“你不舒服?”
裴慕白也有所觉察,伸手要帮她把脉。
她若无其事的侧身避过,浅笑如天山雪莲,清雅淡泊,“我很好。”
继而道,“慕白,冰儿就拜托你了。”
只要冰儿安全,她就再无后顾之忧,可以放手和胡天生死相搏。
“你放心。只是你别忘了,你我的洛阳之约。”
难得的,裴慕白亲昵的揉了揉她的秀发,好像她是他最怜爱的小妹妹。
“我一定不会忘。”
回看裴慕白清澈温暖的眼睛,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,她还要和他一起去洛阳看牡丹盛会的。
刹那间,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,段喻寒忽觉得自己很失败。即便她爱的是自己,但她唯一全身心信任的,却是裴慕白。而他和她之间,横了那道仇恨的鸿沟,是否永远也跨越不了?
望向段喻寒,她悄然取出仙灵软甲丢过去,“明天穿上。”
“这是——”
似银似雪的耀眼,柔暖如棉的触感,段喻寒细看之下,已猜到它是那武林至宝。
“我不想你死得太快。”
她清清淡淡的说了,转身翩然出门。
段喻寒怔了一怔,不禁苦笑,将软甲递向裴慕白,“给她,我瞧她有伤,该比我更需要这东西。”
“你若还想活着回来见冰儿,就按她说的做。她的伤,我自有办法。”
裴慕白把软甲依旧塞到他手里,“还有这药,你先服下。”
段喻寒听他笃定的语气,没来由的放心了许多,只得拿过软甲,又接了他递过来的药丸。那药丸洁白如雪,异香扑鼻,闻之令人心旷神怡,他记忆中却未曾听说这样的药,一时不能判断它的来历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毫不迟疑的含水咽了。
“怎么你不问这是什么药?”
裴慕白倒有些惊奇他这次的干脆。
段喻寒笑道,“她信你,我自然也信。”
心下却有些纳闷,自小自己就极不相信所谓人性,所谓情义,可从何时起,居然如此信任裴慕白?
“老实说,我也不知它药效究竟如何,总之,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就是了。”
裴慕白说得含糊,想了想又神秘一笑,“说不定,还有些奇效也未可知。”
段喻寒也不追问下去,只道了声谢。
晚饭后,司马晚晴带段裴二人见了封三等人,众人皆大喜,知道这次对付胡天胜算又大了许多。只是喜悦之余不免又捏了把冷汗,众人都暗忖好在没有和胡天同流合污,否则如今面对主上,一定会死得很惨。
一夜无话。及至清晨,司马晚晴和段喻寒不舍的告别了酣睡中的司马冰,这才带了封三等四十人往牧场进发。
两人共乘一骑,均是心潮澎湃。段喻寒环搂了她的腰,想少时她偎在他胸前怎样的调皮捣蛋,想婚后怎样的轻怜蜜爱,想自己三年来怎样渴望她回牧场,不禁感慨万千。如今她真要回家了,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,终归是他不好,没好好照看牧场,才令胡天有机可乘。
三年不曾回来,那熟悉的路熟悉的树,甚至空气中飘游的草腥味,马蹄下微扬的尘土,都令司马晚晴感到亲切。忆及当年那红衣女孩,一路狂奔向他,娇憨的投入他温暖的怀抱,却是诸般滋味涌上心头,只叹一声物是人非,谁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当年的心境了。
“刚才在冰儿那里没看到如画?”
段喻寒醇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。
“厉冽和如画都被我制住了,圣武宫应该不会知道我们今天进牧场。”
司马晚晴简短的答。说到底,她还是担心盛希贤得知段喻寒未死,知道她蓄意欺骗,会翻脸无情。所以,惟今之计,只有速战速决。只要牧场中大多数人迅速归顺到她和段喻寒这边,胡天和盛希贤的势力应该都不足为惧。
段喻寒的身体陡然一僵,随即慢慢放松。他的晴,终于撇开了圣武宫,可他却无丝毫快意。从看到盛希贤的第一眼,他就更肯定他对晚晴的企图。他更知道,一个人付出的越多,期盼的回报也就越多。盛希贤是绝不会让晚晴轻易撇开他的。
下意识的搂紧她,不管怎样,他都发誓会用生命来保护她。
他温热的气息突然靠近,她有点诧异,想推开,终究没动。或许,给所有牧场中人制造一个夫妻恩爱的假象,更利于击破谣言,收复牧场。
离牧场大门越来越近,司马晚晴忽地抓紧段喻寒的手,低声道,“有埋伏。记着,千万别让他们看出你武功已失。”
段喻寒略一凝神,虽听不到丝毫声响,却感到前方一片浓重的肃杀之气。
“嗤嗤嗤嗤”无数锐利的箭锋在阳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,恍如嗜血的野兽呼啸着嘶咬过来。
司马晚晴淡定的笑,温雅沉敛如晴空皓月,力从心生,浑厚的内劲自然由内而外的迅速扩展成一个强大的防御圈。乌压压的利箭飞刺过来,只听一片“嗡嗡”之声,群箭射至离二人三尺处,全都凝滞不动,倒似箭尖扎在什么东西上,被固定住了。第二批箭汹涌而来,依然是同样的结果。
一时间,墙后、树间、草垛旁,那帮蓄箭待放的弓箭手都看呆了。明明是空无一物,为何箭竟进不得半分,而且所有的箭凌空横起,不掉落下来,如此诡秘的画面更是见所未见。
段喻寒赞许的望了她,蓦地掌心滚烫,一股热流自她手心绵绵不断传过来,顿时四肢百骸里仿佛注入沸水,灼痛之余充盈了勃发的真气。
“都给我出来!”
段喻寒朗朗的声音不大,却在周围回荡不止,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。她不着痕迹的托了他的手一振,利箭立刻纷纷反弹出去,有的犹自射入树干,震动不已,显然力道极霸道。
“啊,夫人的后面是主上?”
“主上没死?”
“会不会是别人假冒的?”
“肯定不是假的,除了主上,谁有这么厉害的武功”弓箭手们起初探头探脑,后来才挨个走出来。
“胡天意图犯上作乱,是牧场的叛徒,他此刻人在何处?”
段喻寒漂亮的黑眸中寒光暴涨,冰雪般的冷漠让人望而生畏。
弓箭手们面面相觑,互相小声嘀咕着,“胡执事才是叛徒?”
“夫人和封执事被诬蔑了?”
“主上和夫人很亲密的样子,应该不是被夫人挟持了”“怎么?难道你们都归顺了胡天?”
段喻寒不耐烦的皱了皱眉,正是素日心有不悦的模样。
“没有,属下不敢。”
弓箭手们慌忙躬身而立。
段喻寒不在意的笑了笑,“你们若想跟随胡天,我现在也不会拦着。只不过,若让我再碰到,我不会顾念大伙为牧场劳心劳力的旧情,到时候,该怎样就怎样。叛徒的下场我也不想多说了。”
“这几年主上统帅牧场,击退了多少不轨之徒的蓄意挑衅,才保得牧场生意越做越红火,大伙儿的日子越过越好。如今在外面,谁听到烈云牧场四个字不肃然起敬。胡天那叛徒,论才智、德行、武功、性情,哪一样能和主上相提并论?我封三誓死追随主上,诸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。”
封三忠诚的上前一步道。
众弓箭手各自衡量一番,异口同声道,“属下等愿追随主上,定当杀了胡天,以保牧场。”
段喻寒悠然一笑,示意众人随在马后。
这第一仗赢了,司马晚晴却殊无喜色。她知道段喻寒一向赏罚分明,律下甚严,但未料到他如此得人心。今日烈云牧场之强盛,较之司马烈在时,更胜一筹。他若真的离去,对牧场未必是幸事啊。
段喻寒瞧她明明纤弱如柳,此刻骑了马却是那般挺拔傲然,心中柔情顿生,轻轻将那秀致清骨又揽近些。此刻虽面临许多凶险,但能和她一起携手对敌,他还是极高兴的。